“他才是我的恩人。”
秦怜珊说着说着,已将对唐枫的称呼由唐公子转为唐大哥,那亲亲昵昵的一声,像蜜似的,化进唐枫心里,唐枫觉得自己飘飘然了。又听得秦怜珊斩钉截铁道:“我喜欢的人是唐大哥,不是你,怎会随你走?”
一瞬间,万道金光。
唐枫怒道:“光天化日,你怎的如此无礼!”
少年趾高气扬,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带她走,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原来这一脸蛮横的少年就是当初为求自保弃秦怜珊于不顾的刘晋。弄清楚他的身份唐枫更来气了,再加上秦怜珊一直楚楚可怜依偎着他,他骨子里所有的英勇与自信在那时无限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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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敲得临街一家客栈的门板震天响。那声音惊动了流云,他回头来看,看见白萱衣也正望着他。
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
唐枫和秦怜珊彼此对看一眼,也都学着白萱衣和流云,各自找梨花街的居民劝说去了。只有东陵焰还懒洋洋地站着,两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旁边有一户朱漆大门的富贵人家,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灰衣的少年。
那模样逗得白萱衣格格直笑。
笑容在暗夜里像一朵纯白的莲花。
东陵焰看得痴醉,笑眯了眼,目不转睛,倒让白萱衣又重新尴尬起来。这时,房间里传出几声咳嗽,白萱衣立刻跳起来:“小老爷又咳了,我去看看他。”
那一幕会成真吗?
还是,这洪水就是灾难开始的先兆?
白萱衣想着想着,出了神,迷茫间看到东陵焰还托着腮侧着脸,眼睛清亮地望着她,那神情十分专注,就好像以前他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她似的。白萱衣禁不住有点脸红:“焰公子,你干嘛这样看我?”
东陵焰一怔,心想,她不计较白天的事情,语气听起来倒是缓和了不少,他在她身边坐下,故意学着她的样子拨手指,她一看,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我问你话呢?”
“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
他的方法虽然极端,对很多百姓造成了莫须有的伤害,可是,若不是受到他的幻术的惊吓,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点头,聚集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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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流云还在忧心戚戚地想,到底梦境里的那个声音所属何人,到底午时的槐水会不会真的淹没过来,如果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闹剧,是白费的,百姓们会如何埋怨?可是,若期待槐水真的泛滥,这却不是一个良善的念头。
唐枫在想着秦怜珊,秦怜珊的眼前却是漆黑茫然一片。
谁也看不懂那女子的内心。
折月坡是印霄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折月客栈,也是城中第一大客栈。而秦家的名声,在这里无人不知,秦怜珊即使不说,也有很多人认得她是秦家小姐,秦老爷素来行善,颇得百姓们称赞,眼下秦怜珊以秦家和父亲的名义做担保,很多原本无处投靠的人都表示,既然有了折月客栈,最棘手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了,他们愿意立刻带着家眷前往。
局面豁然开朗。
也有一些并不图回报的百姓愿意跟流云他们一起,向那些尚且蒙在鼓里的百姓们示警。所有的人只要一开门都能看见洪水漫过膝盖的假象,他们都同意了暂时离开避风头,到深夜时分,整个梨花街一带几乎都空了,折月坡上却热闹拥挤,大家都在讨论,到底天亮之后,午时来临的时刻,槐水会不会真的淹没自己的家园呢?
白萱衣冷哼一声,那斜觑的眼神便是说了——我不与你争辩——然后掺起路边一名怀里抱着婴孩的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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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跟小孩并未受伤,但那妇人却眼泪汪汪,道:“这可如何是好,若大水再起,只怕整条街都要被淹没了,可是……我却无亲无靠,要到哪里去避这灾祸呢?”说罢,抱紧了怀里的婴孩,低声啜泣起来。
只有白萱衣等人始终稳若泰山地站着。因为,他们知道那一切都是幻象。是东陵焰在对百姓们施展幻术。他让他们以为风云变色,以为大水漫境,但现实仍旧是朗朗晴空,半点险情都没有。
东陵焰在施展幻术之前将白萱衣等人排除在幻术之外,因而他们所看见的乌云、洪水都是半透明状态的,即使从指缝划过,也没有半点触感。
可是,这显然不是流云想要看到的。
流云摇头:“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也许,只要有一户人家信了,事情便会有转机。”说罢,沉重的双手又叩响了冰凉的门环。
白萱衣看流云那副焦急无力的样子,难受得直想哭。太阳已经穿破云层,晴光潋滟,照得梨花街背后那片滔滔的槐水轻微反光,一片宽广明媚。可是却好像暗藏了数不清的激流漩涡,烘托出森森的白骨。
影子是低沉的。
有的失声痛哭,有的抱头鼠窜。
但那急流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凶猛,一面靠近,却一面减轻,呼地一下漫过头顶,将很多人冲开或抛起,又渐渐低下来,减缓了流速。
最后,当水流停止了冲击,它们大约只停留在漫过人的膝盖的位置。
白萱衣立刻两手叉腰,正想反驳,却见东陵焰的瞳孔里燃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外圈的光芒呈半透明状爆破出来,瞬间弥漫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地。顿时,只见沙尘滚滚,巨浪滔天,最粗壮的一棵千年槐树,亦在颤抖之中发出阵阵呜咽。
许多百姓都被这激烈的声响惊动了,纷纷走出院子或冲上街道看。
风起云涌。
那气氛不对。那环境显得诡异。
秦怜珊所说,到底是真心,还是负气?又或者根本是对唐枫的利用?白萱衣的脑海里错综复杂,跟唐枫的担忧是一致的。只不过她比唐枫更紧张、更在意。她怕唐枫受欺骗、受伤害,那种担忧,更胜过担心自己陷于水深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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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萱衣的手一直扣在门环上,停着,侧着身子看那一幕闹剧,心中百般滋味,表情也是僵硬。
直到戏散,她才重重地拍了几下门环。
那户人家大概是早已经搬迁了,没有人应声。
呼吸酣畅。
唐枫愕然地看着秦怜珊,怀中的女子抬头来,妩媚的眼角,盛开出如花般美艳的笑靥。他痴了,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由着秦怜珊执了他的手,几步向前,逼退刘晋,她越说越气势逼人:“你若想强行带走我,先问问唐大哥是否同意!”
刘晋面色铁青,看着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唐枫,再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的东陵焰等人,狠狠一拂袖,道:“本少爷不稀罕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哼!”说罢,灰溜溜地扛着包袱走了。
晨光熹微。
又是一个晴朗天。
流云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孩,一看流云那苍白虚弱的样子,吓得哇哇啼哭起来。随后小孩的父亲不等流云解释,便很不礼貌地推倒了他,狠狠把门关上。
金光从某片深紫色的云层背后透射出,像散开的孔雀翎羽,天际变得无比璀璨迷人。长街安静。
只剩下不知是谁紧张的心跳。
伴着香风阵阵。
刘晋本是回家来取些重要的东西,没想到却意外撞见了失去音讯的秦怜珊,他哪里肯放过,一再宣称自己是秦老爷亲自甄选的女婿,要秦怜珊必须随他走,至于上回遇见山贼的事情,他提也不提。秦怜珊缩在唐枫怀里,对刘晋道:“我爹若是知道你那般待我,他定不会再逼我嫁给你!”
“况且,我之所以能苏醒,根本就同你无关。”
“是唐大哥救我。”
那少年向这边望望,突然三两步过来,大喊了一声:
“怜珊!”
众人纷纷回头看,只见那灰衣少年拿着一个包袱,得意洋洋,歪着脑袋正看着秦怜珊,秦怜珊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少年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来拖她的手:“跟我走吧!”秦怜珊狠狠地将手一抽,直退进背后的唐枫怀里。
说完,提着裙裾慌忙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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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焰咧嘴一笑:“本公子今天才发现,你长得比九阙神殿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仙女们美多了,比嫦娥还美。”
白萱衣的脸更红:“我……我……哪能跟嫦娥比?”
“本公子说可以就可以!”东陵焰拍拍胸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下手重了点,拍完之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不过是一场洪水,意外罢了。”东陵焰托着腮,手肘枕在膝盖上,“唉,你怎的想到什么天地灭亡,生灵涂炭了?”
白萱衣看东陵焰那副小顽童似的样子,想起他曾经在九阙神殿的种种,心中唏嘘——以前常听殿里的神仙们说,凡间好,凡间有无穷无尽的美妙,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反倒觉得,九阙神殿才是世外桃源,是一片没有啼哭,没有悲伤的乐土呢?
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忘不了从飞鸾流仙镜看到的那一幕。
脚步是哀伤的。
只有流云的背影,还透着那么一股生气,无畏,像燎原的星火。白萱衣咬紧了嘴唇,提着裙裾跨上台阶——
梆梆梆!
我怪他,又到底是怪对了还是怪错了?
白萱衣低头拨弄着指尖的蔻丹,无言唏嘘。冬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偶有风起,便吹得骨头里仿佛也要结霜花。
东陵焰不知几时过来了,站在白萱衣身后,长长的影子,像黑纱铺在地上。正想开口,冷不防白萱衣却抢了先:“焰公子,你说,如果有一天,洪水将整座城淹没了,又或者,还有更大的灾劫等着,天崩地裂,生灵涂炭,我们,如何是好?”
包括白萱衣。
她想着她白日里的言行,若不是她,只怕百姓们没有那么容易下定决心撤离,她倒是真的替大家解决了最棘手的难题。白萱衣还记得当时自己惊愕的表情,当时的秦怜珊,笑容温婉,对她抱以坚定而沉着的眼神,她的面前却起了雾,迷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还有东陵焰。
那是一个无眠夜。
星河漫漫。愁云惨淡。
所有的人就像在等待一场宣判。他们各怀心事。
白萱衣也不知如何安慰,秦怜珊却过来了:“这位大婶,我家在折月坡上有一间客栈,你可带着孩子暂时到客栈里避一避。”说罢,又放大了音量,抬头来看周围的百姓,“谁若跟这位大婶一样无亲友投靠的,都可到折月客栈里去,我是秦泉的女儿秦怜珊,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证,任何人,在明日午时之前,搬离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带,我都会为他安排妥善的容身之所。”
“若是有人愿意与我们一起,向附近的居民示警劝说,我在此保证,必会以重金作为酬劳。”
话毕,人群议论纷纷。
他看到哀嚎遍地,看到百姓们都因为一些虚无的幻象而伤痕累累,如此天翻地覆,他心里只觉得难受。
东陵焰却得意洋洋:“瞧,政府的公文算什么,都比不过本公子一根手指头,如今你们再去跟这些人说说,瞧他们的反应还会跟先前一样不屑吗?”
流云向来收敛,对东陵焰此举再是不满,却也是压抑着,拿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东陵焰,然后上前扶起一名摔伤的老妪。白萱衣愣了半晌,一回过神,就朝着东陵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他儿戏、麻木云云。东陵焰不服气,道:“我这点幻术,跟真的洪水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他们不肯走,洪水真的淹没过来,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分明是在助人,你却说我害人!”
但很多人都受伤了。轻重不一的伤。
遍地都是呻吟与哭喊。
满街狼藉。
一瞬间暗无天日。
那长街尽头,突然有汹涌的急流涌上来,像一股巨大的水柱,哗啦啦朝着众人所在的方向弥漫过来。
百姓们顿时惊慌失措。
东陵焰不知几时走到白萱衣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喂,你们这样挨家挨户地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白萱衣僵硬地撇了撇嘴角:“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当然了!”东陵焰故意摆出一脸坏笑,睥睨了流云一眼,道,“人家说急中生智,很显然某些人再急,那智也是有限的。”说着,又摇摇头指着白萱衣,再道,“他蠢,你也跟着不用脑子了!”
她只好去下一个。
脚步犹疑,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唐枫钟情秦怜珊,她是早知道的吧。那是她无能为力去改变的事情。她只能远观,默默地。为唐枫做许多的事,就好像是自己的使命一般,从来无怨尤,甘之如饴。可是,如今众目睽睽,秦怜珊却说,她也是喜欢唐枫的。
唐枫还在浑浑噩噩,吞吐着问秦怜珊:“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秦怜珊站直了身子,退后一步,娇羞地低头道:“我们先帮着劝说附近的居民吧。”她的答非所问,让唐枫大惑不解,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望着她纤纤弱质的背影,忽然,自嘲地一笑,在心里叹道,她不过是想借我赶走刘晋罢了,她那样高贵的千金小姐,怎会看上我一个病怏怏的穷鬼书生呢?
眉目低垂。
视线中,有一瞬间的晦暗。
流云踉跄着起身,又去敲第二户。
第二户人家听了流云所说哈哈大笑,笑他痴人说梦,笑他是患了失心疯的傻子。而第三户人家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挑着担子照旧上街卖烧饼。敲到第四户人家的门时,众人已在流云身后。
白萱衣扶了流云,道:“你这样,像一只盲头的苍蝇,也不是个办法,你看他们都不肯相信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