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死了呢？我死了你怎么办。”

长谷川的目光微妙的偏离些许。

“那也没关系。”还是那种欢快的语调。“我可以等，甘露寺桑的寿命太久太久了，等两千年后你真的死掉了，我还可以去等你的来生，甘露寺桑可以尽情期待，某一世你十二岁的时候，会有一个怪叔叔向你打招呼，他会说花怜君，我是你前世最喜欢的人，现在我终于等到你啦，我们在一起吧。等到那个时候甘露寺桑可千万千万别拒绝呀……”

甘露寺艰难的叹息。

有些事情如果再不问清的话，甘露寺想，大概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你等价换了什么？”

“长寿一点的阴阳师不是没有，但是再长寿也活不过四十岁，甘露寺桑，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我的寿命算下来大概还有七年。”

“只有七年啊，太少了，距离我答应你的要陪你一辈子不知道还差了多少倍的距离，我有自信让你这漫长的一生都逃不开我的手心，所以我还需要更久的时间。”

“哥哥……你见过的，哥哥d会把阴阳师的血脉替我传承下去，我不用担心这个，哥哥d也是阴阳师，每个阴阳师都可以在神明那里等价交换一次。”

只可惜你注定是阴阳师，是这世上唯一一种死后不会变成妖的人类。

那就思念我一辈子吧，用我的生命活下去，用你的余生缅怀我，缅怀我们曾经拥有过的过去，缅怀我们永远不可能存在的未来。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和你牵上三生绳啊。

当我逃了吧。

当我厌倦了吧。

当我抛弃你了吧。

“要看么？”神问。

从甘露寺的角度刚好看到面前的隐隐浮光，浮光里刚好是长谷川睡在帐篷里的景象，他就算是睡时嘴角也总是翘着的，像每一次被甘露寺困在幻境里时一般做着什么甜美的梦境。神的法术太好用，以至于甘露寺甚至可以清楚看到长谷川微颤抖着的睫毛。

他的生命在不停的流逝，然后再灌注到他的身体里，他的幻术再也无法困住他，他很快便会醒来。

“不等价。就算用你所有的寿命交换他忘记你也不等价。”

“……”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在灵魂上刻上另一个人的名字，原来忘记是比死亡更加价值连城的存在，原来你是真的像你说的那般那么喜欢我。

甘露寺在长谷川的卧房里给长谷川留了点东西，然后回到神前，坐在地上动也不想动。

笨蛋通常都很幸运，甘露寺想，如果早上没有拦住他，真的让他来到这里，等他许下愿望，又发现不可实现的时候，他的表情究竟会有多绝望。

那的孩子又积极又开朗，他的寿命不应该只剩下七年那么短，他应该拥有更幸福更快乐的人生……可惜自己看不到了。

“……”

“那就换他拥有普通人类一样的寿命。”

“交换成交。”

只可惜，他不会有机会了。

甘露寺慢慢转身，把自己卑微到尘埃之中，然后走进门，仰望高高在上的神明。

要交换什么呢？自己的筹码只有那么少，却还那么贪心，想让他的未来一切安好，想给他铺一条康庄大道，如果一个灵魂真的只能交换一次，甘露寺希望能给他的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

甘露寺艰难的喘息着，越接近那个房间便越被里面的力量压迫，不过嗅觉依旧灵敏，甘露寺在那无人的入口停住脚，突然发现了一丝特别的气息。

转头远远看过去，有不那么陌生的女人站在院子另一角，这是整个院子里唯一真切存在的人类，她正看着甘露寺，那双眼里的情绪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妈妈。”甘露寺小声叫道。“长谷川君今天不会回来了，我也没有霸占您的儿子，我很快就会把他还给你。”

甘露寺认真想了想，自己事实上好像没真正后悔过什么，包括当年靠着执念化而为妖，包括那年遇到他、跟他走，包括现在，自己亲手剥开两个人之间唯一的联系，甘露寺都没有后悔，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东西甘露寺也从来不试图去忘记。

甘露寺总觉得其实从见到他那一瞬间，在长谷川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躲在树下不去打搅自己与兽王决斗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结局都已经注定。

据说这世上最美丽的便是爱情与死亡，前者甘露寺不懂，后者甘露寺想让长谷川避开，长谷川选择的方式太极端也太残酷，那个答案甘露寺只打算给他四十九分，所以选择权便交到了甘露寺手上。

还能感觉到他满含释然看过来的目光，还有稍带问询的，想要摊牌的情绪。

某一瞬间甘露寺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拒绝见到他，甘露寺不想听到他任何一句解释的语句，不想看到他带着讨好的表情，不想得知任何曾经好奇过的真相。

甘露寺宁可自己一无所知。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甘露寺脖子上不大的倒三角项链一闪一闪的反着光，甘露寺不再犹豫，迅速把它摘下来，然后准确无误的丢到躺下的长谷川的掌心。

匆匆赶往神社的时候甘露寺还在想，明明项链是长谷川灵魂的一部分而不是自己的，刚刚把这玩意撕下来的那一瞬间自己居然会感觉到疼，刻骨的疼，就像硬生生把一个完整的圆形掰成两半。

也许真的是在人类身边停留得太久了，连灵魂都已经变得脆弱，长谷川坂那只老狐狸说的对，明知道和他在一起是饮鸩止渴，却依旧心甘情愿自掘坟墓，一举一动里满满都是人类的影子，甚至连性子也慢慢被磨合成他最喜欢的模样。

从。不。

狐族的幻术是所有妖类中最强的那种，更何况是从不荒废练习的甘露寺的幻术，是长谷川最熟悉的会放下所有抵触感的甘露寺的幻术，是长谷川认识交往八年的恋人甘露寺的幻术。

以亲吻为媒介，以长谷川为中心，随着他的思路构造好幻境的每一个角落，三百岁狐妖最纯熟的妖力构造出的幻境，瞒过一个满身都是破绽心境也在不停动摇的阴阳师不算艰难，就算幻境几次动摇甘露寺都能很好的把它补全。

甘露寺亲上长谷川的唇。

唇再分，被亲吻过的长谷川直挺挺的倒下，甘露寺松开抓着长谷川的领子，咬牙艰难的抱着这具沉睡的成年男性的身体放倒在帐篷里的睡袋上。

甘露寺站起身，最后留恋的看了眼以不那么舒服的姿势睡在那里的长谷川，边心想着等他一觉醒来一定会全身酸痛而感觉到幸灾乐祸，边掀开帐篷的入口。

“有办法的。”甘露寺伸出食指摸了摸长谷川挺翘的鼻梁。“你听我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长谷川露出困扰的表情。

“除了在封印记忆的情况以外……我是不是还没有亲口对你说过喜欢？”

长谷川一顿，似乎是在努力理解甘露寺这句话的含义。

“距离你的寿命到三十五岁还有七年时间吧，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回家交换？你提前告诉我，我还可以和你一起寻找其他的可以在一起的办法吧？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独自偷偷来交换。”

“……因为没有时间了。”长谷川眼里名为绝望的情绪终于一点一点浮上来，那是他第一次在甘露寺面前露出如此赤裸裸的伤疤。“哥哥继家主之位后会扭曲神社开放的时间，今天是最后一次开放，等到下一次开放是……八年后，而我只剩下七年，如果今天不去换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去年在甘露寺森林临走的时候长谷川坂用幻术把甘露寺单独隔开，他说从你‘成年’时起，你的执念就已经散了，你的心已经不再是妖的那颗随性的心，而是蜕变回再复杂再沉重不过的人类，如果再与他在一起的话，极有可能会把你拖垮。

他说你明明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为什么还不离开他？人类情爱就那么好玩？

那时甘露寺沉默了很久，久到长谷川坂不耐烦的一摆手，说我不管你们了，你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但是你给我记住，这里就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混不下去了就回来，甘露寺森林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够了。”甘露寺疲惫的打断他的话。“够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甘露寺桑你说，我什么都会回答的。”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哦对，我都差点忘了，说着说着就跑题……”长谷川嘿嘿笑，在看到甘露寺的表情后那笑容又褪去。

“我找到神明，用转世为代价换来无尽的生命，我答应过甘露寺桑要陪着你对吧，我做到了，阴阳师只需要做三十五年，七年之后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回森林也好，又或者去其他甘露寺桑想去的地方也罢，你想混进人群中，想远离世俗，我都陪着你，你陪了我八年，我还你一辈子，看，甘露寺桑一点都不吃亏哦？”

他还用着他最熟悉的那种只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出现的，类似小孩子的表情，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谈论着如此沉重的话题。甘露寺不信这家伙不知道长生不死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信他这轻松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阴阳师知道的东西远比妖类多得多，甘露寺强压下躁动的情绪。

“其实不只是阴阳师，普通人也可以在神明那里交换，只不过每一个灵魂只有一次机会。哥哥d像其他所有阴阳师一样在三十五岁之前用阴阳师的能力交换来普通人的寿命，所以他失去了所有的能力，甚至失去了阴阳师特有的眼睛，除了他自己的式神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妖类。”

“甘露寺桑还记得我之前要求你在哥哥到来之前一直维持人形吧……就是这个原因，我想让他看看你，因为我小时候答应他将来要把我未来的新娘第一个带到他面前。”

窒息感海浪一般一层一层推上沙滩，日渐西沉，映得对面男人整整半张脸都被镀上一层漂亮的黄昏。

如果还能再相遇该有多好……

如果还能再看一眼……

如果还能……

你看，狐族都是狡猾的，他在你身上看不到什么挖掘的价值了，所以他离开你了，就这么简单，脑回路简单又笨蛋的家伙，这辈子都不要发觉到真相吧。

我一边想让你忘记，一边又希望你不要忘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像你期待的那样温柔圣母，这是妖类的劣根性。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甚至曾经希望把你变成我的同类，把你绑定到我的生命里，让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倒三角形状的嵌祖母绿项链在他的手边安静的反射着光，下一秒长谷川迷茫的睁开眼。

甘露寺与此同时极快的扭开头闭上眼，不忍心看他醒来后发觉自己不在时那恐慌的模样。

当我走了吧。

原来我心底里其实并不想让你忘记我。

黄昏逐渐将天空染成通透的橙色，也许下一秒就会落山，也许还有一分钟，几分钟，但那都已经不再重要。

甘露寺曾经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在长谷川每一次摆出超度阵的时候，有时候超度阵距离甘露寺的鼻尖儿只有两厘米，从一开始灵魂本能的惊惧，到后来甚至可以在浓重的死亡意味中沉沉睡着，这些年这些次每一次都比现在要更接近死亡，却还是第一次如此有真实感。

“甘露寺桑。”最后还是长谷川开口叫他。“现在好了，甘露寺桑想问我什么我都可以回答了。”

甘露寺沉默。

长谷川自顾自的说下去。“甘露寺桑一开始就很想知道神社里面供奉的是什么对吧……那里面供奉的是神，也是阴阳师能力的来源。这个世界上从有了妖开始便有了阴阳师，神不会随随便便创造不可控制的东西，所以阴阳师的血脉会在被神眷顾的情况下传承下去。当然，因为阴阳师拥有常人没有的能力，所以所有的阴阳师都注定短寿，他们都会在三十五岁的那年死去，就像普通人大概会在八十岁死亡一样。”

不，本来自己就是不应该存在的那一个，如果当年没有遇到自己，如果他不这么执着于他的诺言，他是不是会更……？

“如果在这次交换里我还想换他彻底忘了我，要减去他作为普通人的多少年寿命？”

神明摇头。

“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直到今天日落。”

越接近神的位置时间流逝的就越快，甘露寺回头望了眼天色，正午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西行。

妖类又狡猾又自私，我也一样，因为你愿意为了我放弃来世接受诅咒，那么我也愿意为你付出点微不足道的什么。

“我要用我剩余的寿命作为交换。”甘露寺一字一顿的说。“换得长谷川君放弃长生的念头，而且等这一世他来到你面前交换的时候，这次交换不可以成功。”

“交换不等价，他前世已经用过了交换的机会。”

妈妈d似乎是看懂了九尾狐说的话语，又似乎没懂，她只是站在那里，然后缓缓向甘露寺鞠了个躬。

于是甘露寺便懂了。

几月前长谷川的离去并不是无人送别，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快还会回来，所有爱着他的人都在等着长谷川的这个决定。

甘露寺终于踏进神社的大门。

长谷川没有撒谎，神社的大门确实开启着，里面不该属于人类的力量处处翻滚流动，也许确实是因为像长谷川说的那样家主更迭，整个神社里的气氛都不同往日。

独闯神社对妖类的负担太大了，甘露寺仅仅是进入神社开始便再也绷不住人形，这一次不再有长谷川‘我命牌’的庇护，九尾狐刹那间舒张开九条雪白的尾，神社里依旧是往日那般人潮涌动，不知从何处投影而来的人群摩肩接踵，所有人却都对九尾狐视而不见。

而这都不是身为一个妖所应该拥有的。

记得曾经在从长谷川那里拿来的什么电影里看过一句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上帝会把我们身边最好的东西拿走，以提醒我们得到的太多。

甘露寺这些年无数次把长谷川笼进一个又一个的幻境里，有正经的，有放纵的，所以就算有裂痕长谷川也会下意识的忽略不见，这一切都缘由于长谷川对甘露寺的信任。

甘露寺不知道究竟一个人可以信任一只妖到什么地步，也不想知道，甘露寺只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从头到尾狡猾的利用了长谷川的信任。

也是最后一次。

帐篷外东边金灿灿的太阳正挂在天际，软绵绵散发着不太强烈的温暖，今天天气接近零度，空气潮湿而又寒冷，散发着冬季特有的寒意。

“只可惜……唯一一次撒娇你也不会记得了。”甘露寺自言自语，嘴角还翘着。“还有办法，一切都还来得及。”

阴阳师长谷川对狐妖甘露寺从来不设防。

“甘露寺桑……”

甘露寺半跪在地上凑过去，认真的凝视长谷川的双眼，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喜欢你。”甘露寺低声吐出那两个音节。“嗯，这次不蹭，只撒娇，满意了么？”

“还有，”长谷川小声咕哝。“一起寻找解决的办法什么的，那是和漫画里才会有的剧情吧，甘露寺桑真的以为我们活在什么立志温情积极向上的故事当中吗。”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来不及了啊，甘露寺桑别气，也别摆出这幅表情来……接受它不就好了？”

甘露寺反而笑出声。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思绪被割断，甘露寺听到了长谷川的脚步声。

长谷川的脚步声他太熟悉了，不止是脚步声，还有他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他的一举一动他都再熟悉不过，甘露寺还闭着眼，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动作，感觉到长谷川一点都不惊讶的在神社入口看到甘露寺，感觉到长谷川小心翼翼的坐到自己面前，感觉到他身体上的热度源源不断的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