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寺把长谷川推到一边，转头问入野：“一会儿有时间吗？我们打算去买衣服，你要不要一起？”

“都有谁啊？”

“暂时只有我和旁边这个笨蛋。”

甘露寺把台本卷到一起啪的敲长谷川的头。“你这是阿松中毒，敲敲头可以让你清醒一点。”

长谷川煞有介事的点头。“真的吗！”

“你还真信啊！”

“因为你确实吃了东西下去。高超的幻术可以改变你的五感，你们人类的催眠和我们狐族的幻术稍微有点像，比如我用幻术让你以为你在吃肉，实际上给了你一把草，在幻境里你吃到的是肉的口感，等你醒来的时候因为你吃了草所以依旧会有饱腹感。不过如果我什么都没有给你吃，还一直用幻术让你有饱腹感的话，那么你很快就会死去。不懂就别问了，你这辈子没可能学会的。”

长谷川摆出一副你欺负我的表情抱着甘露寺大腿不放。

“睡觉吧，你已经几天没睡过了，其他事情醒来再说。”

哪怕世界毁灭，哪怕沧海桑田，你的皮你的骨被碾压成灰，你依旧在活着，在苟延残喘，以非人的形态，又或者只是以存在的形式存在。阴阳师也是普通人类，依旧可以游走在人类的边缘，长生不死则是脱出人类范围之外，被神所抛弃，被死亡所抛弃，当有一天狐族这三千年寿命走到尽头，这世界上再不存在名为甘露寺的一只小小狐妖，未来还会有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孤寂岁月等着长谷川酣畅淋漓的享受。

生时短短几十年，死后化妖三百年，甘露寺想，是不是其实自己也已经活得足够久。

甘露寺生活着的那片森林里住着一位老人，那是甘露寺唯一一个没有介绍给长谷川的，自己熟识的人。不，其实也不算熟识，甘露寺只在幼狐时期去见过那个老人，偶尔会听老人讲一讲自己的故事。妖类的寿命本就长远，老人的寿命更长，老人曾经亲眼看着自家那只叫长谷川坂的狐狸长大成人，又是亲眼看着甘露寺从幼狐变成成年狐类，粗略算来老人已经存活了上千年，据说当年老人还曾经试图融入与普通人类之中，但是终究因为老人那永生不死的体质被人类所排斥。

甘露寺记得老人讲述这一切时那绝望的神情，记得老人语重心长的说，如果有朝一日，你有机会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的时候，一定要做一个寿命有限的普通人。

无论是生命，又或者是爱情，都因为注定会结束，才会让人格外珍惜，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总会让人轻易的放弃，甘露寺活了三百年，轻而易举到手的东西不计其数，到最后丢的丢扔的扔一直留在手心里的唯独长谷川一人。

“每个灵魂只有一次机会对吧？”

“哥哥……还有家族里其他所有人都在你这里用阴阳师的能力换来与普通人同等的寿命对不对？”

“我也要交换，我要用转世轮回的代价换这一世长生不死。”

甘露寺生前不信这世界上真的有妖，还是在变成妖之后才开始思考妖究竟为什么会存在，不过直到最后甘露寺也没弄清楚这一点，只知道在这一条世界线上，因为有妖的存在，所以也会有阴阳师的存在，当有一天所有的妖类全部灭绝，那么阴阳师的力量也会消散。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可以主持的人。

甘露寺终于知道为什么长谷川神社的香火如此之盛。

想不让长谷川发现自己的跟踪很难也很容易。阴阳师对妖类的追踪能够有所感应，这给了阴阳师一个非常完美的保证。妖类多，满怀恶意的妖亦多，阴阳师天生的五感灵敏给他们带来太多的便利，其中有一条便是可以很轻易地察觉到妖物的偷袭，

但是长谷川对甘露寺不设防。

史书上从来都没有记载过如果阴阳师对某一只妖不设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也没有先例。狐妖对阴阳师并没有怀抱任何恶意，阴阳师对狐妖不设防，甘露寺的跟踪技术又不坏，几百米的距离走过去，阴阳师又是回到了对于妖物危害极大的神社——也是家——里，长谷川自始至终也没有发现甘露寺的身影，一直到最后。

两个人扎帐篷的位置距离长谷川神社不算远，这一次长谷川没有带甘露寺坐新干线，一路上几乎都是靠双脚走过来，甘露寺不愿走，长谷川便背着甘露寺走，甘露寺故意人形让他背，长谷川也不恼，一路上兴高采烈的唱着歌，路上依旧没有人会被打扰，所以长谷川也不在乎声音大小。没有人鼓掌，也没有人喝彩，长谷川在深山老林里开着只有一位观众的演唱会，这位观众正趴在vocal的背上，天地那么大，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长谷川的嗓子磁性而又好听，唱的又是旋律悠扬的古老歌谣，听起来就像哪部作品的生死绝唱。

甘露寺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他的情绪反常得惊人，以至于一向冷淡的甘露寺也极难得的觉察到名为恐惧的情绪。

甘露寺下意识的动用妖力，妖可以看到同类的气息，甘露寺略凑近嗅了嗅，长谷川阴阳师身上确实从头到脚都充斥着妖的气息，但都是甘露寺自己的，这些年过来长谷川只与甘露寺这一只妖有各种各样的亲密接触，妖族的领地感也极强，这世界上还没有第二只同类敢对长谷川染指……呃，自家森林里那只老狐狸不算。

长谷川没被奇怪的东西附身，也没有被奇怪的东西迷惑，他很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在一起第八年甘露寺第一次看到长谷川这幅清醒的模样，就像八年时光大梦初醒，让甘露寺下意识以为自己也曾身处梦中。

“甘露寺桑起得好早。”男人钻出帐篷，被冻得抽抽鼻子。“你不冬眠吗？”

甘露寺：“……”

这家伙每年都要用这种话来惹自己生气，而现在时间还早天气又正好，甘露寺不想因为他浪费掉一整天的好心情，索性变回原形，小狐狸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又打了个滚儿。

－january

前夜下了一整晚的雪，说是雪其实还是雨更多一点，甘露寺掀开帐篷，今天天气接近零度，空气潮湿而又寒冷，散发着冬季特有的寒意。

天色正早，这日居然还是晴日，甘露寺远远望去东边金灿灿的太阳正挂在天际，软绵绵散发着不太强烈的温暖。

幻术瞬间解除，长谷川坂还站在甘露寺森林的边缘那里。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长谷川坂故作严肃的对长谷川招招手。

长谷川不明所以凑上前去，甘露寺刚要拦结果慢了半拍没拦住，长谷川还在好奇为什么甘露寺会是这个反应，就感觉到腰被搂住脸上吧唧被亲了一大口。

“怎么？”长谷川坂左右看看，三人已经回到了森林中。“这位小朋友放着床不睡非要睡草地吗？还有这癖好？”

甘露寺挥挥手赶人。“我们有我们的住处，你就别管了。”

惯例的露宿，甘露寺带着长谷川挑个平整的地方扎帐篷，长谷川摸摸吃得有些撑的肚皮，觉得这个世界真奇妙。

长谷川哈哈笑，穿好衣服收拾东西，把所有该收的东西都收回到花牌里。

长谷川坂正站在甘露寺森林的边缘向两个人招手，长谷川跟在甘露寺身后，刚走两步，大脑突然被什么东西强制性的挤入。这术法长谷川很熟悉，和甘露寺常用的是同一个，但是甘露寺的术法都是温和的，而这个极其狠辣，长谷川刚想反抗，却看到长谷川坂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长谷川缓慢放松，刹那间跌入长谷川坂的幻境里。

幻境微微有些动摇，长谷川立刻惊醒，还没来得及掀被子就被甘露寺一手按在胸口按回床上。

“不用紧张，天已经亮了，换衣服吧。”

“……喔。”

“我告诉你啊，给你买衣服可以，不过你要是敢在广播里说，那就再也没有以后了。”甘露寺歪头看着镜子里的长谷川。

“嗯，我知道。作为回礼……我也给甘露寺桑买一件衣服吧。”长谷川等甘露寺划卡后接过甘露寺手里的袋子，小声抱怨。“甘露寺桑给我买的衣服我还都留着，我给甘露寺桑买的衣服甘露寺桑都送人了，就那么喜欢送别人东西吗。”

甘露寺显然有点困，揉揉眼睛道：“因为看到别人收到东西时的表情都很快乐啊。”

甘露寺：“……”

结果最后去买衣服的依旧只有两个人，甘露寺满身散发着怨念的气氛，几乎达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长谷川跟在后面偷笑。

“明明直接在网上买不就好了？”甘露寺示意长谷川进到旁边某家店面中去。“而且你不是还有不少衣服没穿过？”

“都说之后有约。”

“好的。”入野笑眯眯的答。“那我也有约，抱歉呐。”

甘露寺：“……”

长谷川坂一脸乏味的看着两个人。“要不要这么刺激我这把老骨头？干脆把你俩都塞进烤箱里烤了算了。”

长谷川赔笑没有没有，甘露寺岔开话题问道：“既然我的相貌有变化，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气息啊。”长谷川坂想也没想直接回答，答过后微怔，凑过去在甘露寺身上闻了闻，又在长谷川身上嗅了嗅，弄得长谷川毛骨悚然。“啧，你身上都是他的味道。”

“问过别人了没有？”

“问了。”甘露寺无奈的说。“都说不去。”

“用的是什么借口？”

入野在旁边噗的笑出声。

“还装在看台本？还装？还装？”

入野立刻挡住脸，只剩下弯弯的眼睛出卖了他。“我什么都没听到。”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长谷川坐下后立刻开始和甘露寺说悄悄话。“我梦到甘露寺桑自称叫做鹤子，在家里给我洗衣做饭收拾屋子，说是来给我报恩的，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很乖很听话，之后就开始不停的抱怨我在家里裸奔和把衣服随手乱放。”

“哦。”甘露寺不带感情的瞅他一眼。“然后呢？”

“没有然后啦，我只是觉得这个梦挺好玩的，想讲给你听而已。”

因为甘露寺知道，就唯独他，就只有他，放下了就再也没有了，如果这一切最终即将迎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甘露寺情愿那一年，在那个封印之门里，他不曾见过他，他也不曾跟他走。

神明不会给这苍生恩赐，神明所能给予的只有等价交换，长生不死不是万古长青的祝福，而是跗骨之蛆般的诅咒。

不死是什么，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怪物，无论有幸认识了谁，你都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身边的人如流水般循环，再循环，匆匆而过的时间流里会记得你的只有你一人，死亡不是终点，死亡只是解脱，而你永远无法拥有。

甘露寺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那一刹那甘露寺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方，身体上的感觉只剩下麻痹感，甘露寺咬紧了唇，却又感觉不到分毫的疼痛，整个世界都在崩塌，甘露寺闭上眼，沉沉黑暗不停的压过来，连喘息都变得艰难，甘露寺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迈开不存在的步子，一步一步远离长谷川神社的笼罩范围。

什么威压什么力量统统悄然而去，甘露寺没回帐篷，跌坐在神社入口，五感逐步褪去，甘露寺人形靠在门口树下，等意识回流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的发抖。

甘露寺找不出任何形容词来形容那中间供奉的东西，那是降世的真真正正的神明，那是长谷川神社的力量源泉，是长谷川神社源远流长这些年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保障，所有来神社祭拜的人类都信奉着所供奉的神明，但又有几人真正见到过神明的模样。所有的推断所有的揣测都与事实相去甚远，那就是神，神就存在于长谷川神社的最中间，而现在，长谷川站在神的面前，长谷川手中花牌缺少的那张天命牌在半空中沉沉浮浮。

“哥哥说在你这里可以等价交换到我想要的东西。”

长谷川开口。

最后。

甘露寺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被命名为‘最后’的话，那一定是长谷川神社里供奉着‘那个东西’的那间房间。从上一次到来开始便是如此，在神社深处的那间屋子是整座神社力量的来源，长谷川径直迈步进去，阴阳师血脉传承的力量在这里缓缓汇聚。巨大的威压袭来，甘露寺深吸口气，只觉得朦胧间面前隔着一层柔软的纱，整具身体不自觉的化回原形，九尾狐褪去所有的伪装站在门口，甘露寺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有蒙蔽住长谷川的眼，让他看不到自己就在他身边不远的位置。

然后抬起头，第一次看到长谷川神社最古老了不传之秘。

“甘露寺桑。”

“嗯？”

“我还是觉得好奇怪，幻境里的东西不是都是假的吗？为什么我还会吃饱呢？”

长谷川神社家开放的时间段很奇妙，甘露寺根据从长谷川那里拿来的书籍测算，本该存在的下一次的开放时间明明是在六年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这才刚刚离家三个月，长谷川神社的大门再次打开，而长谷川是一副下定好决心的样子再一次回到这片土地上。

长谷川那种人太随和，但如果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那大概只有神明才能拦得住他。

甘露寺想都没想即刻隐蔽身形，偷偷跟在长谷川身后，眼睁睁看着他他踏入长谷川神社的大门。

“……你去哪里。”甘露寺变回人形捉住他的袖口。

长谷川微怔，转身露出困惑的表情，于是甘露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扯过他的领子亲了亲他的唇。

有什么地方发出轻微的声响，长谷川困惑的挠头，然后笑着答：“只是回一趟家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甘露寺桑在神社里的时候会感觉到不舒服对吧，我知道的，所以甘露寺桑只要在这里等着我就好了，不会太久。”

于是长谷川便笑了，蹲下身揉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肚皮，双手把小狐狸整只抱起来放回帐篷里。

“等我回来，甘露寺桑，我很快就会回来，一定要乖乖等在这里，别走，等我回来一切都会变好。”

长谷川的语调是兴奋的，或者说是亢奋的，甘露寺不知道他昨晚是不是根本没有睡好，不然怎么会露出这种明显的类似于赌徒孤注一掷时的狂热表情。

甘露寺缩缩脖子，小心翼翼迈出半条腿，外面的温度与帐篷里相差不多，都不如盘在长谷川胸口更温暖一点。不过既然已经起床，甘露寺索性整个人都钻出帐篷，慢吞吞的伸了个懒腰。

“好冷啊甘露寺桑……”身后男人小声抱怨，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甘露寺忙把帐篷给他拉好，自己站在湿漉漉的土地上。

长谷川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提出要回一趟家，意志坚定得甘露寺总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虽说长谷川瞒着自己的事情多得不差这一件，但是甘露寺直觉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且自己有了解全部原委的必要。不过日子还长，甘露寺认真想了想，以后什么时候好奇了再问也来得及。

长谷川：“…………”

“我们家甘露寺就交给你了啊！”长谷川坂又一巴掌拍在长谷川屁股上。“他如果过得不好我绝对不会饶了你。”

长谷川：“………………”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一句话。”长谷川坂居高临下的看着长谷川。“我虽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你的寿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你已经有应对的措施了吗？”

长谷川毫不退让。“我很快就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长谷川坂放松下来。“那就好，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你。”

“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长谷川醋意横生的问：“不想走？”问完之后才看到甘露寺那如释重负的表情。

“……太想走了。”

“其实是因为甘露寺桑也想收到别人送的东西吧？”长谷川毫不留情的揭穿。“那好吧，甘露寺桑今天想买什么？我都会付钱的。”

甘露寺笑。“之前就想问，你这副霸道总裁的台词究竟是在哪部作品里学来的？”

……

“就是想要体验这种逛街的感觉嘛……都多久没一起出来逛过了。啊，我觉得这件不错，甘露寺桑送我这件外套吧。”

“哦，行啊，你不试试看吗？”

天气正冷，长谷川脱下外衣让甘露寺拿着，直接站在镜子面前把它穿上，左右转转感觉款式还不错。

长谷川眨巴眨巴眼无辜的望着甘露寺，甘露寺只觉无语望苍天。

叫个人一起出去买衣服就这么难？？就这么难？？明明之前入野还发邮件给自己说好闲好无聊要人陪，结果自己主动邀约后这家伙又开始推脱？！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长谷川主动包揽责任，一脸惭愧的严肃点头。

“……相貌也变了，气味也变了，那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长谷川坂皱眉，双手食指戳太阳穴做思考状，片刻后打了个响指。“老人家的直觉。”

烤箱叮一声烤好，两个人被迫吃了点黑暗料理，幻境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