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徐明不由得苦笑，“……谢谢你。”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伸出手摸了摸音箱盖，凯文像是感受到那触摸般“咯咯”笑了起来。

熟悉的笑声让徐明略微松了口气，他在这里工作了许多年，凯文的声音让他安心。

它带来了一个智能音箱，这种现在已显得有些过时了的小东西同时能够听和发声。

“凯文……？”

“徐——明——”

“……”

这里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因为长时间无人打扫，所以这儿的角落里满是灰尘，他闻着尘埃的味道，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最终查到的地点是一处镇子边缘的屋子，那里紧邻着一处河道，那是在触手刚出现的时候挖掘的人工河。

人们希望河流可以阻挡触手，但接着却发现搬离这里是更方便的选择，于是原本计划环绕整个镇的河就只剩下这么一道。

好在河两端都连接着另外的河道，所以这条河还算有活水在流淌，至今也在镇中流淌。

虽然凯文的型号老旧，基本不支持运送货物，但距离不远的地方仍可以使用机械辅助运送。

徐明和莱诺的住处离这里很近，是以，借着凯文的眼睛，徐明能够探查那里的状况。

他拼命忍耐与等待，终于，那些人没有再监视他们的住处了。

他朝地上那个小小的音箱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顶盖。

凯文又笑了，像个孩子，像方才的那些对话都未发生过般。

“凯文，我有个请求。”

他曾说过，在这里，所有一切都被包容着，也包容着他物。

“如果徐明——去做了——想做的事——那凯文——就算见不到了——也会忍耐——”

“凯文，你啊……”徐明低声笑了，“果然很笨啊。”

“没办法再见面——可是——”凯文说，“徐明——会开心——吧？”

至少余下的半生里，不会再在梦魇中度过吧？

不会为自己这一天的决定而后悔万分吧？不会再去设想要是自己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会如何吧？

“虽然是那样，但是……”

“不开心——的事——不可以——不去做——吗？”

“……”

“我害怕，凯文……性格乱数在生成时，一定没有赋予我敢于抵抗的性格……”

所以，他决定逃跑。

一次又一次抛下他人离开。

机器人依然没有动。

徐明轻轻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它的机械臂：“先回去吧，你不在，会让人起疑的。”

便利店里只有这一台机器人，如果有需要，凯文会操纵它四下行动。

所以，他这样说，只是说给自己听。

“在被人追捕时我们分开了，我……抛下了他自己离开……后来、我找到了他……”

——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完全失去原本自我的同伴。

“徐——明——？”

凯文不理解他的话，因而只能这样发问。

但徐明没有理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喃喃出声：“凯文，我……曾经抛下过我的同伴一次。”

“……我知道，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

是啊，为什么呢？

徐明无法从音箱上看出凯文的情绪，只听见他问道：“那凯文以后——见不到——徐明了吗——？”

“……”

凯文的声音像个孩子，他问出的问题也像个孩子会问的。

这问题让徐明一呆，他张了张嘴，唇瓣扇动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音节脱口而出：“凯文……”

“嗯？”

“我……以后不会在这里了。”

徐明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扭头，才发现那个那个机器人也跟了过来，还帮着他把货物堆在身前。

——这样一来，仓库一角就有了小小的空间，像专门留给他喘息的空间。

“谢谢。”徐明低声说道。

只是……

他已经决定要连凯文一起抛弃了。

“徐——明——”凯文忽地再度开口了，“不开心吗？”

真的是凯文。

他正在通过这个智能音箱和徐明说话。

“徐明——在害怕——”音箱“嗡嗡嗡”的，“凯文——想陪陪徐明——”

害怕、恐慌、手足无措，这些情绪如同迷雾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他牙齿打颤，呜咽出声。

仓库们忽地被打开了。

徐明险些跳了起来，但他很快发现，是那个机器人回来了。

而徐明最终找到了路，潜进了那栋屋子。

于是，他回去了，家里被翻过了，但万幸的是，藏在柜子最深处暗格里的枪没有被带走。

之后他开始寻找莱诺的所在地。

这事倒不难：只要打听贩卖二手仿生人的地方便会有好结果。

对人工智能来说，多线程操作自不是什么问题，凯文甚至能一边和顾客对话，一边听从徐明的指示做事，但物理上的身躯终究只有一个。

徐明害怕它在这里，终究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机器人转身走了，把徐明一个人留在了黑暗里。

“什——么——？”

“我想订一些东西，可以帮我送到指定的地点去吗？”

“本店为您——提供完全个性化的——服务——可以解决一切——烦恼——”

这个世界上，只有笨蛋才会不计较后果，只凭自己的心愿去做某件事。

莱诺也是笨蛋。

“所以……我也要是吗？”

“凯文——喜欢徐明——”像是他曾对莱诺说的那样，“所以——不希望徐明——不开心——”

场景好似在某些地方重合了起来，徐明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智能音箱，里头传出的声音混杂了微弱的电流声。

老旧的人工智能，音箱也是旧款的，无不透露着古旧的气息。

——孩子的想法无比简单。

做自己开心的事，不去管其它所有，那样不就好了？

“凯文……”徐明激动的声音改变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再见到你了。”

“我不懂——”凯文终于说话了，声音仍有人工智能特有的无机感，“但是——徐明看起来——不开心——”

“那是当然啊！毕竟我……我……！”

“凯文不喜欢——徐明不开心——”凯文说，“徐明一定也不喜欢——不开心——”

那个场景梦魇般笼罩了他很长时间，他才将之摆脱不久，莱诺就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徐明一度觉得这是某种救赎。

事情并非如此，事情永远不会如同他们期望的那样。

凯文依然没有回答，它正在理解徐明的话。

像他那样的人工智能足以分析人的情感，或许他正试图从徐明的话语间将它们抽丝剥茧。

但徐明打从心底认为他无法彻底理解他的想法——他一贯如此认为，这是来自人工智能本身的局限。

这个问题如同铁器在徐明脑海里交错，划拉出的声响尖锐又摇晃。

而徐明却想，他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我……是个懦夫吧。”他说。

小孩子最先注意到的永远是他们自身的情感。

“我不知道。”徐明说，声音如同飘落在地的雪花，“也许吧。”

“凯文——不喜欢——”

“徐明——要去——旅行吗——？”

“不是旅行。”虽然某种意义上或许差不多，“我，不会再回来了。”

四周有了短暂的沉默。

机器人晃了晃脑袋，没有动。

它没有发声装置，自然无法说话，但凯文能用它看东西，也就能知道徐明说了些什么。

“你在担心我吗？”徐明见它没动，这样问道，“没关系的，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