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单滞涩的练习曲目,到需要技巧的二重奏,不可思议地在短暂的时光内竟已能够完整弹奏,虽然弹得并不算十分流畅。
一曲结束,海看向梁以庭的目光带着纯粹的惊讶与喜悦。
这目光好似一种甜蜜的毒药,能令人深陷且神迷。
这个冬天来得晚,却来势汹汹,持续很久,所幸他已经陆陆续续从这名大方的人手中得来了上万块钱,冬天不必再每天出来要饭。
…………
……
“好啊。”
已是晚上十点多,大部分餐厅不经营夜宵,都早早打烊。
这个时候,梁以庭也没什么想讲究的,找了个生意看似还不错的餐厅就进去了。两人面对面落座,点了些寻常宵夜类的东西吃。
“花是买给我的吗?”
“嗯。”
海笑眯眯的,在他身上蹭蹭:“那怎么不和我说,还扔后面去了。”
海一惊,望了眼后面快要有车排起队,来不及惊讶就赶紧拉开车门上去了。
车子驶到地面,在等待着前方车辆读卡的时候,海还是有些没回过神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梁以庭笑了笑:“我听说有人想我,就提早回来了。”
“我有点事,你先自己去停车场,路线认识吧?”小山问。
海点点头。
“嗯,那我先走了。”小山借机遁走。
“别别别!祖宗你别说话了!”小山连连制止海,弯腰去捡手机,最后捧着手机心惊胆战地出去接听。
大约十分钟后,小山回到了自己座位前,面孔是一种因惊吓与紧张而起的红晕。
海问道:“谁打来的?”
海亦是这里的主人,他要和谁吃饭就和谁吃饭,没人能管他。小山和他共享了一顿山珍海味,吃完饭后按照他的需求,去买了戏院的票,载他去热闹的市中心剧场看话剧。
原本小山只会在外等候,这回跟着海一同看剧,也是受宠若惊。
海看这话剧,看得似乎无聊。自睡醒后,他就一直都打不起精神。过了一会儿,海蓦然说道:“你晚上别回去了,陪我吧。”
小乞丐问道:“你要去哪儿?”
海说道:“我要和我喜欢的人走了,他去哪儿,我就跟着去哪儿。”
说话间,一大波乞丐朝这边涌过来。
海抱着一床被子发呆,落地窗外是夕阳晚照的海景,情绪涌了上来,没头没尾的感觉难过,“梁以庭怎么出差还不回来?”
管家清楚地答道:“梁先生明天下午的飞机。”
“今天回不来?”
小山见他陡然挺直了背脊,双目睁大,连忙安慰道:“没关系,这整条街的赌场都是梁先生的。”
海长长地哎了一声,拍了拍胸,“你不早说。”
把座椅放低了一些,他合上眼睛,准备打个盹儿。
小山心惊胆战,怕他生病,搀扶着他进车:“怎么吐了,我带你去趟医院吧?”
海困得眼皮打架,摆摆手,咧了咧嘴角:“不,我这回是真的玩吐了,往后再也不来了。”
他连续赌了四天,睡眠极度匮乏,睁开眼就是牌局,简直是玩命的投入,但这也不失为一个戒赌的好方法。
他这阶段沉迷于赌博,然而没有人来制止他,也没有人和他讲道理说这不对,于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毫无节制地在澳门一路狂欢撒钱。
在赌场熬通宵的时候,小山甚至还给他端来参汤,万分勤恳道:“累了吧?这太伤身了,要是让梁先生知道你两夜没睡该心疼了,赶紧补补。”
“唔。”海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这情境哪里不对,“我太忙啦,腾不出手。”
日子这样过着,生活太顺遂了,顺遂到让他几乎产生恐慌。
梁以庭的工作闲一阵,忙一阵,他忙起来的时候就像普通上班族,与家人只在早间与晚上才能见面,有时出国连续好几天。
海清早独自在那张宽大双人床上醒来,赖了一会儿床之后去卫生间洗漱。
梁以庭知道后,即刻便差人去找了房子。要求交通方便,环境好,不要是高层,因为海恐高。
最后选了一套双层的花园小洋房,房子属于精巧型,加上院子不过八九十坪,左右都有邻居,很有居家氛围。
海原本只是计划自己去租套小公寓,却没想到最后得到了这样一栋房子,一时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真去收。
海只是觉得太快,这个消息让他措手不及。
然而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次措手不及过后,一切恢复原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这次之后,高平孝这个人物便彻底在他生命中消散了。
…………
梁以庭并没有真要放了他的打算,他仍记得当初那个陈北林,籍着精神病的理由,他顺理成章地把高平孝关进了围墙最高的精神病院。
大约半个月后,海再次听到有关高平孝的消息,他死了,死于自杀。
他用一根裤腰带系在床头,脑袋套进去,吊死在了床边。
高平孝整个身体一僵,随后剧烈挣扎起来,大声咆哮。
海很害怕似的往后一缩,钻进了梁以庭怀中。
小山听闻他不仅有性病,还有艾滋,在将高平孝拖下去的时候不由加强了防护。
“因为我爱你,我什么都会依你。”梁以庭的声音平缓而充满磁性,丝毫没有遮掩,淡淡道:“你要他生,我就让他生,你要他死,我就让他死。”
他侧过脸,俯视地上肮脏的男人,对他道:“你救了我最爱的人,我本应该尽最大所能回报你。可你又做了些事,让我想要将你千刀万剐,拆骨剥皮。”
海抚过他的脸颊,深深望着他,弯着嘴角小声道:“梁先生,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海哦了一声之后没了下文,片刻后腾出手伸进裤兜掏东西,然后他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大把百元大钞。小乞丐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海蹲下身,把那一刀钱塞进了他衣兜:“冬天挺难熬的,自己藏好了省点花。”
“你……你……”小乞丐知道他是个大方的人,但这一回的数额还是令他激动地语无伦次。
他最清楚不过他想要什么,什么能令他疯。高平孝口角渗血,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他。
海笑得花一样甜,亲热地倚着梁以庭,把脑袋靠在了他肩上:“干爹,你知道他是谁吗?”
“……”
海忽而有恃无恐,垂眼看着他,言语间毫不避讳的虚情假意:“干爹,你怎么成这样了?”
“贱人,还不是因为你!”话语刚落,一旁保镖将他一脚碾在了地上,鲜血从他脊背溢出,海清晰地听见了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海只置身事外地提醒道:“他的血不干净,你们小心着点。”
臭气钻入鼻腔,让他忍不住作呕又后退了两步。
他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干爹竟长得如此丑陋。稀疏油腻的头发,眼睛小且眼白多,宽大蒜头鼻,一张嘴大且宽,而此刻浑身血疮,几乎不堪入目。
他再扭头去看梁以庭,仿佛看到了周身圣光照耀的大天使长,简直美到窒息。
梁以庭皱了下眉,用余光扫过一眼,轻叱道:“真不会办事,脏了我的地方。”
小山连忙赔笑。
海正尽职地演绎妖精角色,撒娇似的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腿上,低头一指头一指头地乱敲琴键,这时抬起了头望过去。
这期间,两人相处并不单单只是床上那些事,梁以庭寻名医找药材,他像是要给他续命,那断过的骨头,缀着伤口红痕苍白的一身皮肉,轻不可闻的呼吸……烟一样轻巧,他怕他轻易又要死,请了中医治他的手,如同求仙药般天上地下地派人找千年灵芝野山参,隔三差五给他炖汤补气。
两人也在后院的网球场一起打打球,或者打打牌,每到这时,梁以庭的那名贴身保镖小山就要上场,打网球时他挥汗如雨地当陪练,打牌两人无趣,他就得当个电灯泡。
小山起先觉得这工作不好做,颇有种伴君如伴虎的危机感,然而几次下来发现这工作实在太轻松了,海没个正形,仿佛永远懒懒散散没有脾气,大多数时候都一副开心的样子。梁先生则是意料之外的温和好说话,在游戏期间简直变了个人,连同对待他的态度也十分和善可亲。
海最后一次路过公寓不远处的那条小巷子。
巷子里常年会有几个乞丐徘徊,都已是十分面熟。
海靠着墙壁抽烟,想找人聊天。
冬季的阳光自窗外斜斜投入,两人沐在淡淡的金光中,举手投足皆染着光晕,音容美好仿若不属于人间。
这里一切都齐全,想看书整整一墙的书够他看,想吃饭满汉全席不用他亲自动手都自动送到他嘴边,偶尔想要活动筋骨也有足够的健身设备与场地,海几乎不用出门。
在他足不出户的日子里,梁以庭活成了个话本中被妖精迷了神窍不思早朝的封建君王,他哪儿都不去了,单是与他日夜厮守缠绵,如胶似漆的仿佛分开一刻就要干涸而死。
海湾在这个季节变得有些寂寥,岸边的深色礁石在狂潮的拍击下显得嶙峋而锋利。
一向冷清的海岸豪宅却在这些日子完全换了一副光景,宅内人手齐备,修理绿植的,打扫卫生的,洗菜做饭的,一派欣欣向荣。
客厅内多了一台三角钢琴,在无需旁人打扰的时候,佣人管家自发的都隐匿了,两人坐在钢琴前,乐律自跳跃的指尖流泻。
四五个乞丐和流浪汉把海围住,纷纷露出可怜相:“好心人,给点儿吧!”
海笑嘻嘻的,没嫌恶,也没恼怒,他心无杂念,出手阔绰,把身上所有钱都分给了他们,最后连几毛的硬币都没留下。
小乞丐目送他远去,此后果真再没有遇见过他。
梁以庭道:“拿着碍事,不一样放着看的吗,你这么看看就行了。”
“……”
“去吃个宵夜?我晚餐还没怎么吃。”梁以庭说道。
车内弥漫着馥郁的玫瑰香气。
海朝他扑过去,在他脸上吻了吻,“难道你没想我?”
梁以庭握了一下他的手,海的手掌很热,脉搏处激烈跳动着,不消仔细去碰都能感觉到。
海独自一人走到停车场,四顾一圈,一时有些茫然,在停车场找了半圈,他在一个小道口停住了脚步。
一辆乌黑锃亮的迈巴赫慢慢滑行,渐渐在他身旁停下,两面车窗降下,海看到窗口簇拥着一丛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随后梁以庭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别发呆,快上车。”说着,他举起那一把玫瑰,扔向后座,露出了侧脸。
小山一本正紧地说道:“没有谁。”
海不追问,小山自己又补充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剧结束,海跟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剧场。
“啊?”
“和我回海边睡一夜,我们晚上——”
小山手机忽的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更是吓得他手指打滑,手机都飞了出去。
“回不来,李……如果你想念他,可以给他打电话。”管家及时收住了那个曾更为顺口的称谓。
海还是捕捉到了,他笑笑,并不介意。
“我不打电话了,听到声音看不见人,好像会更难受。小山呢?把小山叫来,我要和他一起吃饭。”
眼角余光里忽的有闪光灯一闪。小山嘀咕了一句“狗仔队?”,而后方向盘一转,换了一条道走。
海睡了个透彻,再次醒来是一个接近傍晚的光景。
管家敲了敲房门:“可以吃晚餐了。”
海在困顿中头脑混乱,记忆产生断片,仔细回想有些费力,便问小山:“我这几天总共输掉多少?”
小山说道:“两亿。”
海知道自己输了不少,但笼统加起来的这个数字说出口,还是巨到让他一个哆嗦睡意全无。
“好好好,我知道了。”小山伶俐地搬了张椅子,端着碗一勺勺喂他。
海手上拿着牌,一边被伺候着喝参汤,一边与几位男女打梭哈,赌场内的人至多是抽烟喝酒嚼口香糖,喝着参汤打牌的堪称是奇景。
牌局结束,凌晨四五点钟,海跟着小山甫一出门,便在拐角街头大吐了一场。
低头挤完牙膏,他一边照镜子一边刷牙,打量着镜中的自己。他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脸上的疤痕已经淡得不明显,与此同时,皮肤也像吸饱了水分,日益充盈。
他的头发十分茂密,长到颈间,刘海太长,视线也有些被遮挡,需要好好修剪一番。
梁以庭不在的日子里,小山开着劳斯莱斯载着他出门娱乐,寸步不离。
“我?”海见他你了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自顾自地说道:“哥哥今天高兴,而且我有钱了。”
“……”
他把半支烟拧灭在了地上,笑得很开心,拍拍他肮脏的脑袋:“哥以后不来这里了,我要走了,所以这是最后一次啦。”
梁以庭在他耳边悄声道:“是我们一起的房子,偶尔过下二人世界吧?”
整个的装修不到一个月就全部设计完成,但新装修的还需晾个一年半载。
虽然如此,海等待也等得满心欢喜。这里所有一切设计都是他喜欢的,梁以庭悄悄话里的二人世界也是他所期待的。
……
海并不算是个外向开朗的人,但他却矛盾地喜欢热闹,向往人多的地方。
海滨豪宅独门独院,周围连邻居都没有一户,刚开始还会觉得新鲜,但时间一久就觉得沉闷无趣。他跃跃欲试地想要在市中心置办一个小点的居所,能够方便他逛市场去影院,没有帮佣,生活也更自在些。
海有些怔忪,内心里却又没有多大波澜。
高平孝有一天会自杀,似乎并不是一件会让他多么意外难以想象的事。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的精神其实一直都算不上健康,长期有一些抑郁症的倾向,曾经也试图自杀过,只是没成功。
“……其实我骗他的。”海在梁以庭耳边很轻地说道,“他毕竟救了我一命,治好他的病,放了他吧。往后因果随缘,生死是上天决定的事。”
小山事后似乎患了洁癖,总忧心忡忡想洗手,海便把这真相又重申了一遍:“放心吧,他没得艾滋。”
身体上的病能治好,精神上的毛病却越发严重了。
他像恃宠而骄,仗势欺人,什么都不怕了,清了清嗓子,说道:“杀了他脏了我们的手,况且,他也真的救过我一命呢,我不能杀了他啊。”
高平孝脑子与口齿都不清楚,此时挣扎了一下,含糊地重复着:“贱人……贱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海看着他,接着又道:“再说,他本身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因为……”海欲言又止,笑嘻嘻地对高平孝说道:“干爹,当时你干的那个小鸭子,可能还有艾滋,所以,你可能也感染艾滋啦。”
“你一定知道他的,他姓梁。”
东亚娱乐圈大亨,皇天集团几乎垄断整个传媒影业,业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要是做这行的,就不会有人不知道皇天,不知道梁家。
“你本可以……前程似锦,如果当初能对我好一点。因为……”
“你忘恩负义……”
海不甚在意,一副天真无邪模样,说道:“先别管我了,干爹。你成了这模样,桑原先生知道吗?你的戏,还能拍吗?你要的名利、前程,还能实现吗?”
“……”
高平孝在他身前,卑微如蝼蚁,肮脏如垃圾。
他呼着污浊臭气抬起头,小小的眼珠子上翻,露出大片眼白,咕噜着道:“海?”嘴角扯起,神经质地勾了勾。
海往后退了一点,背脊撞上了梁以庭,温热气息朝他拂来,梁以庭的手环住他的肩,下颚在他鬓边摩挲了一下。
辨认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那人是他的干爹,高平孝。
他有片刻愣神,短短瞬间,先是惊后是怕,最后攥紧了梁以庭衣摆,蓦然松下一口气,笑了。
他从他身上下来,踱到他跟前,微微弯腰打量他。
小山这天没有当电灯泡,而是出去办了件事,他照吩咐带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被他们私下囚禁关押了一个多月,上过刑,但不至于死,只是近来精神似乎出了点问题,疯疯癫癫没人样了,不知该怎么处置。
他像一摊腐肉散发着腥臭被几个保镖扔到地上。
头顶是早已枯萎了的一丛野蔷薇,有叶子落下来。他在飘扬的落叶下熟练地弹烟灰,像个瘾很重的烟鬼:“听说现在乞丐都是有团伙的,很多像你这样的小孩都是被坏人拐卖来要饭的,要不要我帮你报个警啊?”
“我不是被拐卖的。”小乞丐说道。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