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嘉有点无聊,站在广阔的落地窗前看了一眼,那高度几乎俯瞰全城,几秒过后,头脑一阵眩晕,连脚底心都软了,立刻别回了视线,转身朝后走了几步。
他一个人东看西看,等了半天没等来人,倒是等得犯了困。最后推开房间门,干脆去洗了把脸,躺沙发上小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文嘉渐渐睡熟,进入了梦乡。
简洛维手指紧握,有一些难以置信:“是为了我,才……”他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欣喜若狂,还是继续烦躁困扰,“你真的,不喜欢梁先生?”
“……”
“是因为我和靖云的缘故,才勉强和他在一起吗?”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方向盘,换道直接开车去了皇天。
“不好意思,梁先生现在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李文嘉问。
简洛维一时失措。
好在李文嘉理智尚存,他想自己可能吓到了他。极力缓和下情绪,他微微颤抖地叹出一口气,低低道:“喜欢他?这世上,谁会真的喜欢上那种人。”
“那么……”
李文嘉垂着眼睫。
从简洛维踏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无论如何无法避免这个话题。
沉默良久,简洛维眸光微动,望着他:“还是说,你是真的喜欢梁先生,你是自愿的?”
简洛维抿了抿唇,说道:“……你想过要改变吗?”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神情一时有些困惑,渐渐变为无解。
“我已经大致地……知道了你的事情。”简洛维组织着措辞,慢慢地说道:“梁先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和他在一起生活,想必会很累吧。”
李文嘉唔了一声,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你来这里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他直接在电脑群里发出消息,告诉他们不必加班。
简洛维后仰了一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从他身后侧望过去。
他起身起给他泡杯茶。
简洛维等待片刻,说道:“你电脑上有设计稿吗,打开来我直接和你说吧。”
李文嘉一点头,便拿着杯子径直走到电脑前,打开软件。
他在李文嘉面前站定,微笑道:“恭喜你升职了。”
“……”
他略微停顿,换上温润谦和,却公事公办的口吻,“之前和你们项目经理说过,会安排时间再接洽一下要修改的部分,今天时间赶了点,真是抱歉。”
但眼中所见,仍旧是晦暗模糊的。
病后的脑子变得不太好使,思考问题也仿佛隔着层膜,朦胧不清,有些迟钝。
这样昏昏沉沉之下,时间仿若不是时间,是滑落那层隔膜的流水,在雾蒙蒙的眼前唰唰而走。
出门时间很早,他先坐车去了趟皇天附近的地下停车场,把那晚遗留的帕加尼开了回去。
想必梁以庭是没在这里看到这辆车,不然也不会不明所以在清晨去找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李文嘉这一切做得十分隐秘平静。他很累了,每次与梁以庭争闹一次,都仿佛能看到自己的生命血槽被急速耗损,并且,最终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而现在,整件事中还掺入了对靖云的安排,他更加无力顾全,不能、也不想再横生枝节。
“……”
梁以庭望着他的眼睛,放下碗,又道:“名医多少有点脾气,但如果你实在等不及,我会想办法。”
李文嘉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尽快。”
梁以庭舀了舀白粥,吹一吹,送到他唇边。
他的双唇异常干涩,像是脱水了似的苍白蜕皮,那温热的瓷勺子碰到他的嘴唇,他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张开口,就着他的手吃下了一口粥。
“帮靖云找医生的事……”李文嘉木然的眼珠在灯光下泛出了一点光,看着他,“什么时候可以?”
“不是啦,我在担心天会下雨。”其实曾工作十年,升个主管也不是第一次,于他确实可有可无。他想明明出门时天气很好,下午却又阴沉了下来,不知道靖云是在室内还是室外,会不会淋到雨。
陆清予路过这边,显然因为这件case的成功比谁都高兴,说道:“你们不是要去聚餐吗?今天天气好像也不太好,早点下班吧。”
阿仁乐道:“早下班太好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天又过去了,梁以庭没有走。
“你醒了?”他问。
“嗯。”
最后,他的手指被人握住了。
是梁以庭坐下来,在他耳边道:“文嘉,你怎么回事?”
李文嘉转过脸,望向他的目光很混沌。
“你们不打算先给梁先生打个电话报平安?”陆医生提醒。
“是哦。”靖云连忙去拿电话,“我来打吧。”
他一边翻找着号码,一边和父亲碎碎念:“爸爸,你之前是去了哪里?梁叔叔以为你晚上又加班,早上见你一夜没回,电话又打不通才出去找你,啊……喂,梁叔叔吗?”
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细雨停歇。
他头疼得像要裂开,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步履缓慢地走了回去。
陆医生带来医药箱给他测了体温,看了一眼温度计之后二话不说开始配药水给他输液。
他在路边蹲下身,恍恍惚惚的,世间一切都消失了。
所有东西都离他而去,他从始至终,一无所有。
雨一直在下。
他的眼泪比任何一次流的都要多,懦弱而无用,难以抑制。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令他痛过第一次,还能再令他痛第二次。
就这么哭泣吧,把眼泪都流光,再也不要有第三次了。
他拿起钥匙,从地上站起来。
可是……是啊,梁以庭提醒的没错,他真的卖过身。
自己怎么能就这样忘记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念书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后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李文嘉已经听不清了。
手从门把上收回,他无声无息地后退了两步。
“男妓。”简洛维说。
梁以庭滞了一滞。这个词非常的刺耳,只是一瞬间,他连冷笑都收起,表情彻底变了。
“他什么都和我说了,所以用不着你再提醒我什么。”简洛维平静而清晰地说道:“他是迫不得已才会去做那行,本身不是那样的人,在我眼里,他就和宝石一样纯净而美丽,始终如一。”
“文嘉和你在一起很痛苦,你不能这样,真正的喜欢不是你那样子。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公平公正的……”
“和我在一起很痛苦……你是不是还想说,应该让他自己选择,我们两个公平竞争?”梁以庭的笑又冷又媚,有一种神经质的怒意,刻薄而冰冷地问他:“你那么在意他,你知道他多少?”
“你那么在意他,你知道他多少?”
陆清予藉此给李文嘉升了个不大不小的职,职位比较虚,因为该做的工作依旧不少,但有了间单独的办公室,与普通员工有所不同。
——毕竟是简洛维的朋友,而简洛维,未来简蕴的继承人,也是不可小觑。况且,李文嘉工作也算得上卖力,他是有多年工作经验的,再和一群职场新人混在一起也不合适。
一群人祝贺着他,并提议下班后必须要干一杯,被李文嘉委婉地拒绝了。
简洛维站了起来。
回忆里,那个男人总是一反常态地逃避,仿佛连多和他说句话都不可以,身上有夸张的情欲痕迹,这不是正常的恋爱迹象,他早就怀疑过……
“文嘉不喜欢你。”简洛维说道。
一时之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全搅在了一起,彻底糊涂了。是自己太迟钝了吗?简洛维思绪混乱,什么话都说不出,只一双眼看着他,像要喷出火来,有不甘也有挣扎。
原来这么久一直拖着,是因为他和文嘉,自己是不识相横插了进去……
“私事就是私事而已,和公事联系上似乎不太好吧。”简洛维笑得牵强。
他几乎要以为是做梦。
梁以庭笑了笑:“缅甸那块矿不仅是红蓝宝石,还有资源丰富的坦桑石。坦桑石什么行情你比我清楚,让利这么多你也不算亏。”
简洛维有礼地说了声是。
梁以庭笑了一声, 他已经多少年没见过像这样幼稚的人了,还是着名的简蕴珠宝唯一继承人。
“那么,我们谈谈。”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只梁以庭和简洛维两个人,简洛维在沙发上坐下,将文件递给梁以庭。
内线电话响起,梁以庭接听。
“又是他?”
“简先生对这个项目真的很坚持,其实,合作的话于我们也很有利,我不知道……”
“花不了一天的。”
公司关于简蕴的设计稿一结束,工作相对也轻松许多。
“送去的稿件甲方已经看过,基本上没什么问题,只是一些细节还需要再改一下,内容不多,到时候他们会安排时间派人过来接洽。关于后期的施工,目前也是定了由我们公司接手。”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
梁以庭手上拿了一份文件,径直穿过了几道门,在办公桌前落座。
他凝眉翻阅了几份内容,丝毫未觉察出周遭有什么异样。
“这个我也不清楚。”行政前台对他有印象,态度很和气,“梁先生这个时间原本应该没什么行程的,可能只是临时有点事,很快就会回来,你可以等一会儿。”
周遭人来人往,都是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李文嘉呆坐着自我感觉比较傻,犹豫了一下,进了电梯,上顶层去等。
在此之前,梁以庭给过他顶层办公室的钥匙和密码,让他可以自由出入,而他来过好几次,也没那么生疏拘谨了。
简洛维抑制不住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李文嘉忽的感觉到自四面八方围堵而来的压抑,无论是简洛维,还是梁以庭。
他离他远了些,微微后仰进椅子,闭了闭眼,极轻地说道:“对,我不喜欢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李文嘉望向他,眸色变得深黑,胸腔里的酸涩仿佛到了极致,发酵成黏黑刺激性的东西,带着连自己都会被灼伤的恶意。
“洛维,你知道的没错,我没有一秒钟想待在他身边。”说出口的话语冷静得几乎轻巧,似乎这样能掩盖什么,“一开始,就是被强制留在他身边,后来……”
“后来我知道,因为我和你的关系,你坚持的那份合约才一直没有签成……”如同呓语般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不想因我而影响到你一丝一毫,所以才认命地和他在一起,刻意避开你。还有靖云,他有足够的钱,给他最好的医疗。”
李文嘉一顿。
喜欢他……
他的嘴角竟无法自抑地颤动,微微地咧了一下。这就像个笑话,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讽刺的笑话。
“……”
“我喜欢你。”简洛维说,“但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试图说服你和我在一起。我只是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被任何人束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必须服从另一个人的道理。”
“……”
暖色灯光和荧荧的电脑光线映衬下,李文嘉的后侧面是个清晰的剪影,皮肤上显出细微的柔光,圆而小巧的后脑勺,一截修长的脖颈,仿佛幼儿般一拍就会折断似的,脆弱又无辜。
他的视线似乎一时无法从他的侧影上收回。
越是无辜的样子,越对比出梁以庭的可恶。
简洛维跟上去,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
“……主要是室外广告橱窗和外墙的设计一些细节的修改,因为一方面我们的珠宝也是要向时尚国际性靠拢,另一方面,店面两旁是hermes、el,风格都是……”
要改的东西确实不多,简洛维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又道:“你的同事们不会都等着加班吧,其实不用,就这些,让他们明天再弄也不迟。”
于是提早了两个小时,就他们部门一哄而散人全走光。事主虽然比较扫兴没和他们去喝一杯,不过同事们纷纷觉得能提早下班也很不错。
李文嘉打了个电话回去,是张妈接的,告诉他靖云还没回。
他在路上开着车,寻思着想必靖云拿到签名之后,还会回梁以庭公司等他下班,然后两人再一起回家。
李文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份说辞不置可否,却露出复杂神情。
大体框架确定的情况下,细节上的修改已不需要劳烦他亲自过来,更无须这样匆忙在下班时间赶过来,他难道是,想要过来见他。
李文嘉清了清涩然的嗓子,对他道:“你先坐。”
下班之前,他没能完成当天的工作。
而意料之外的,在下班后不到十分钟,简洛维造访了他的新办公室,他们整个部门因为他的到来,被迫都要加班。
那个青年仿佛是赶了一天的行程,虽然姿态从容,西装熨帖,额角却隐隐有汗。
公司里,同事们忙忙碌碌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切如常。
it已经帮他把电脑搬入新的办公室,阿仁得知他又生病,关切地慰问了几句,帮衬着一起搬他剩余的东西。
新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台上摆着园艺公司定期更换的清新绿植。
他的病,不在发烧的身体上。从本能里渗透出来的不安与恐慌,他需要有安全感的东西,譬如那份工作,那每一个月的稳定收入。
而这里,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让他不安与恐慌的根源。
次日,他便不再休息,去了公司上班。
梁以庭不紧不慢地舀着碗里的粥,缀着泪痣的桃花眼抬起来,他的眼睛总是那么的满含情谊,眼角的细小泪痣仿若会闪光的小星星,望一眼便能让人万劫不复。
李文嘉的眼睛也好看,但常年的平淡如水,是一对流光溢彩的死物。
“劳伦斯医生是美国人,现在在意大利度假,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去。”
“我给你去盛碗粥。”梁以庭站起来。
不消一会儿,他端来了漱口水、毛巾和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
李文嘉漱了口,拿毛巾擦了一下。
凝视了很久,他动了动唇:“我没事。”
一夜的雨,浇熄了很多东西。
他是真的没事,就如陆医生说的那样,两瓶水下去,烧就慢慢退了。
…………
李文嘉茫然地望向窗外。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进走出,靖云一会儿给他端来一杯温水,一会儿给他换条毛巾。
靖云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爸爸没事吧。”
陆医生调了调输液管,露出安慰性质的温柔表情:“只是普通发烧,大概是淋了雨,两瓶水下去就能好了。”
自从他们来到这里,陆医生的工作明显要繁忙许多,他隔三差五要过来帮靖云检查身体,开些调理菜单,靖云和他慢慢也熟络起来。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裂开一道彩色的光,那是唯一的一道光。
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手逆着光伸过来,摸了摸他的脸,奶声奶气地唤了他一声:“爸爸呀。”
领养靖云的时候他三岁,圆滚滚胖嘟嘟,是小孩子最可爱的年纪,漂漂亮亮,喜气洋洋,看见他就会笑,像年画上的小娃娃。
“换办公室了,需要帮忙搬东西吗?”阿仁示意。
“我东西不多,这两天陆陆续续般点就可以了。”
“你好像兴致不高哎!升职都不开心?”
办公室里梁以庭早已走了,在黑暗中,他行尸走肉一般地穿过那一扇扇门,下电梯,走进了苍茫无边的夜色与人流中。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落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和眼泪混在一起,在他脸上一道道流淌。
他很疼,不知道是哪里疼,疼得让他弯下腰,要蜷缩起来才能稍稍缓解。
李文嘉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陷入茫茫夜色。
那毫无防备的剧痛过后,他像被人整个掏空了,那些一点一点填塞进他身体里的东西,一下子被全部抽走,连带着先前还剩余的一些。
或许本就不该再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落空。
有温热的液体滚落下来,他发现自己脸上一片潮湿。
胸口抽搐一般痛得发抖。
在他眼里,他肮脏而丑陋,是不知被多少人吃过的剩饭。
“和宝石一样……”梁以庭复述着这个比喻,看着他道:“在你心目中,像宝石一样纯净而美丽的人,会在未成年时就懂得怎么勾引男同学在学校器材室里做爱吗?中学就会骗家人补习功课,在外和男人没日没夜地上床厮混,他都和你说过?”
“住口!”
梁以庭抬起眼皮斜望着他,嘲讽道:“简先生还真是好品味,别人碗里吃过不知多少口的剩饭,还那么有兴趣,非要凑上去跟人公平公正地分一分。”
李文嘉睡意朦胧,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人声,起身想要走出去,到门口时,耳中却传来梁以庭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顿下了步子。
“绮云楼,你想说这个是不是?”简洛维丝毫没有意外,“他很早之前就和我说过,他在高级会所工作过。”
“他跟你说——”
梁以庭笑了一声,“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
“你这是软禁!他和你在一起不开心,怪不得,怪不得他总是那副样子。你逼着他和你在一起,不让他见我,还、还逼着他和你做那种事情……”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气血上涌了,理智全失,完全忘了眼前这个人是谈了多久的生意伙伴。
“软禁?”梁以庭笑得嘴角微斜,“看样子,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你说的对,但他是例外。”
“你喜欢他可以理解,但是——”简洛维顿了顿,回想起之前种种,霎时有了头绪,“你不要对他太过分!”
梁以庭有点意外地皱起修长的眉毛。
梁以庭靠进沙发,说道:“希望签下这份合同之后,简先生不要再去招惹李文嘉。”
听到这个名字,简洛维猛然抬头直视他。
梁以庭感受到他的眼神,翘起了二郎腿,姿态倨傲而淡漠:“简先生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为什么,不要再问我。”
梁以庭拿过翻了几页,一边翻一边说道:“简先生的诚意我看到了。”
他从手边拿来钢笔,直接在下面签了名字。
简洛维一时呆了,万万没想到这次真的签下了合约,而且……签得这么顺利。
梁以庭的笔在手上转了一圈,心不在焉地打断道:“你当然不知道。”
“他现在就在楼下——”
那声音刚落下,简洛维的声音便突兀地传来:“梁先生,我重新起草了方案,涉及利益的方面我们可以再谈,抱歉,无论如何请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
会议上,针对这次的项目做了一次总结。
“这件案子李文嘉功不可没。”
大概是因为与简洛维的关系,项目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公司几个人物都是人精,其中因果多多少少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