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运气不错,面试通过了,并且只需要裸露上半身就可以。
下午三点多,他在二十来个学生齐刷刷的目光中走进画室,脱去上衣,在窗子旁固定的位子坐了下来。
倾斜的阳光以适宜的角度挥洒而下,在他的身体打出半明半暗的光影。那是鲜活而温柔的躯体,比例完美,有着内敛紧致的肌理,深刻的锁骨,肤色洁净,在阳光下泛着玉一样润泽的光晕。
“……”
他迟疑不定的时候,大汉看了眼时间,说道:“有兴趣的话上午十点半去院里面个试。”
李文嘉点点头。
“我刚才已经和简蕴那边联系过了,只是那边很执着,想要再约时间,不知道您想怎么安排?”
高层的心思总是很难猜的,就比如眼前这一位,不久前还与简蕴珠宝的准继承人一起打过高尔夫,相谈甚欢,一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秘书面上还是保持淡定,等待着他的回复。
“我很忙,如果他愿意等就等着吧。”
翻了几份文案,签了几个名字,最后把阿may留了下来。
“重点项目的进度要准时发给我,最终面试的新人我要亲自过目。”
他在办公室内独自饮下一杯清茶,驱散了淡淡的酒气,随后推门出来。
这些东西始终没有人来取。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按下了内线电话,秘书甜美的声音还未响起,他已经开了口:“明天和简先生的行程帮我推掉,我不想看见他。”
“啊,好的。”
“……集团当家人是陈锦生,门面上都是正经生意,但他的关系网不太干净,一个是陈北林,还有一个五年前被警方通缉的大毒枭……制药集团,又是以研发生产麻醉剂为主的,所以……”
阿七雕塑一样向他呈报着消息,末了,梁以庭放下了球杆。
“一边贩可卡因,一边卖美沙酮……老不死可真是胸有大志。”
炎热让人无精打采,路走多了也感觉到累,在街边休息了一阵重新站起来,他头脑一片空白,猛然间不知今夕何夕,想不起自己是谁,这是哪里。
无措地站了好几秒,这症状才慢慢消失。
李文嘉晃了晃头,继续往前走。
自己就是一个骗子。
在这个年轻热血的青年面前,他就是个含糊其辞,携以对方感情为筹码的骗子。
满心满脑的都是这个认知,矛盾与负罪感让他愈发疲惫,毫无心力。
所用的手机是他帮他买的,去医院看病所支付的医药费也是对方帮忙垫付,甚至在挂点滴时,都是他一直在陪着。
虽然和对方说好了,一定会还他钱,但简洛维并没有在意,还要给他一份工作。
李文嘉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去接受他的好意,自己不能够接受的,可又太需要了。
李文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他一眼,客气地问道:“您是中介吗?”
“嗯。”
“钟点工都招女性,主持人我嘴太笨,跑龙套的刚才就看见太多人去,没机会了。”
为了掩盖龌蹉而已,又比他年长这么多岁,这样的自己在他的眼里,却变成了疏离清高,是需要站在远处“倾慕”的。
简直让他感到恐惧。
…………
李文嘉望向窗外。
简洛维沉默片刻,“你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倾慕着你。”
他踟蹰良久用了这个词。
过了一会儿,简洛维有点踟蹰地换了话题,“……文嘉,你来我这里工作吧。”
“……”
“公司总部,你不是学设计的么……”
“我就知道这个点你肯定饿了。”
“谢谢。”
李文嘉靠着舒适的椅背,往嘴里塞进一个寿司卷。
“辛苦了。”青年微笑着伸手,帮他接过东西。
“麻烦你了,今天还特地来这里接我。”
“我的荣幸。”
“虽然肢体很僵硬,但身体太漂亮了”
学院里开始针对这个话题展开规模浩大的争论,一个礼拜之后,李文嘉就成为了焦点。他的一副大尺寸裸体画像也被摆在了教室后面,与其他油画一起陈列,每日被人围观。
简洛维来早了一些,李文嘉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他还有牵挂,所以怕死怕生病,相比这些,怕羞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我看一下,你十点钟有时间吗?”
“有时间。”他老老实实的。
刚才仿佛是一场梦魇,李文嘉喘了两口气,让自己平息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甚至后怕起那梦魇中清晰的思绪。
他还想要和靖云健康、平安地好好生活。
天渐渐亮起来,李文嘉眼里有了红血丝,他打起了精神,穿衣洗漱,一如既往和靖云道别。
猜测着这样的病症或许只是因为太累了,但或许也会是重症前兆。
胡思乱想着,在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有种胸闷到濒临崩溃的苦痛。遇到的所有问题似乎都是这样,没有绝对的死路,不至于到绝境,但唯一的生路都是他最不愿走的……就像当初……生不如死。生不如死,还不如一开始就毫无余地。
那绝望的思绪如同暗夜下的沼泽,要将他无声地沉陷入地狱。
进了卫生间之后,并没有立刻洗澡,而是坐在浴缸边又休息了一阵。他太累了,腰尤其酸,不仅腰酸,腿也是稍动一动就酸痛到顶点,几乎站不动。
好一会儿,才重新起身,拧开热水龙头。
洗澡之前,他褪去衣裤,先解了手。
靖云有人照顾着,可以不必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同时有点别的事做,也不至于整天胡思乱想。
这么决定下来,于是当天就出了门。
他身上没有齐整的证书证件,因此看的都是布告栏里的短期工。有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工地搬砖的、商场活动的临时主持、电影里的龙套、美院的人体模特……
李文嘉拿了毛巾和换洗衣物,安静了一会儿,说:“靖云,这里不该是我们呆的地方。”
“爸爸……”
“……爸爸没有别的意思。”李文嘉喃喃着安抚他,“这里始终是别人屋檐下,我们就像是雨天来躲雨的小鸟。别人高兴了,还会给它撒点米,可别人不高兴了,挥挥手就能赶它走,甚至看不顺眼就能踩死它……你懂吗?”
靖云鼻子嗅了嗅,闻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李文嘉看他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了:“小狗鼻子,爸爸身上有这么臭?”
“爸爸,你今天又很辛苦。”
“唉,我看着你都心惊胆战的。”
“……”
夜晚星空明净,他简单擦洗掉汗渍和灰尘,回靖云所在的疗养院。
体力活让食量也变大了,而身体尚未适应,一天下来,到了晚上就饿得厉害,十来个工人围着大锅饭吃,李文嘉也狼吞虎咽。
夏季都打了赤膊,他也只披件破破烂烂的汗衫,那原本平坦瘦窄的腰腹,在三大碗饭菜下去之后,不堪重负似的微微鼓起,仿佛要撑爆他那薄薄的肚皮。
工头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几乎显出可怜相,然而不敢再给他盛饭了,他那皮肉架子比这里所有汉子都要瘦一个号,怎么能塞得下和他们一样的饭量,光看着就像要塞坏了。
李文嘉尴尬地笑了一下,俯身将梳子拾了起来,有点抱歉地小声问道:“要把头发都往后梳吗?”
被这么多人无声地、认真地盯着,会很紧张,身体也僵硬了,但是当天的运气仍然很好。工作结束之后去结薪水,被挽留着签长期合约。
一番小小的商议之后,合约顺利地签下了。
李文嘉过了两天毫无头绪的日子,生活似乎陷入某种僵局。
没有证件与钱几乎寸步难行,更别提还要带上身体虚弱的靖云离开,但却迟迟不肯重回梁以庭处向他要回自己那些东西。
他不敢去,也不想见到他。而去了,结果又会怎样?似乎也能想象。真要去,或许还需备好足够的勇气。
他的头发有点长有点乱,讲台上的老教师简单解说完毕,从桌上拿了把梳子,把他的那一把头发整个的往后梳了过去。
李文嘉不由抬起脸去接那把梳子,半张脸在阳光下晃动了一瞬,右眼的眼珠子顷刻间折射出璀金色妖光,饱满白皙的额头,纤细分明的下颚,那梳子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鸦雀无声。
若是需要全裸的人体模特,想了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
似乎已没有必要像年轻时候那样害羞,但想来,又觉得反而是年轻人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吧。
面试之前去了一趟卫生间,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后背,确定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已经退干净了。
简洛维挂掉了电话,沙发上坐着李文嘉,先前正和他谈着工作问题。
只是偶尔会在工作区看一看,他像一道寒流似的,走过的地方都格外安静。秘书端着咖啡杯正从茶水间走出,看见他时倒是正好有事汇报,于是立刻顿了步子。
“梁先生!”
“嗯?”
“那人体模特呢?当天结算,没那么辛苦,薪水比其他的都要高。”大汉熄灭了烟,认真地说。
李文嘉犹豫了半天,问道:“那……那个,要全脱光吗?”
“去了才知道。”
公司分好几个办公区,装修风格有着娱乐公司的前潮个性,暗金色调的镜面墙划分着员工区和经理总监办公室。
梁以庭推开一扇办公室的门,坐进宽敞的软椅中,架起了二郎腿。
几个总监站在前面,排着队把一份份的文件递给他。
“警方五年前就埋了线人。”
梁以庭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夕阳正艳,晚霞漫天,林立的高楼大厦仿佛都在脚下,商业中心闹市区,眼前却是一片开阔,纯净无暇。
办公桌的一侧,有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是李文嘉的所有证件以及手机和一个钱包。
他的包里装着好几份简历,在这一天自欺欺人地全部投了出去。
皇天娱乐熠熠生辉的大厦顶层,是广阔豪华的boss办公室。
冷气吹到人脑仁发疼,当事者却毫无所觉,拿了一杯加过冰块的酒,他用一只手拎着高尔夫球杆,慢悠悠地拨弄着地上的白色小球。
直到独自一人走回大街,惶恐凌乱的大脑才终于恢复正常。
盛夏,火辣而安逸。
他漫步走过林荫道,日光倾洒的大桥,一家家的店铺,偶尔驻足,去看店门口贴着的招聘布告,看得一片茫然。
电梯一路向上,简洛维亲自带着他去了简蕴总部,让他了解一下工作环境,做下决定。
单纯的朋友都不至于帮忙到这种地步,而接触时所感受到的,也完全不是朋友之间会有的氛围。
说好了会认真考虑,但真的跟他来了之后,心中所想的完全不是关于这份工作的事。
……
在处境艰难中,偏偏还生了病。萦绕不去的绝望情绪驱使下,不得不开口向他求助。
因此近来才与简洛维接触频繁起来。
可如果,你知道,我当初在绮云楼,是做什么的,你会怎么想呢?
倾慕这个字眼,比梁以庭口中所有对他的讥讽加起来还要令人可怕。
他知道,换上绮云楼风格怪异的华服,整理好凌乱的头发,最好再描上那似有若无的妆,他那一张脸,很能唬住一些男男女女。而对简洛维,从一开始起,就下意识地想要隐瞒,因此躲避着,一直保持着距离。
“我不是学珠宝设计的啊。”李文嘉无奈地笑道。
“没关系,只要会简单的文职类工作就可以了。”
青年嘟嚷着,“虽然人体模特也算是为艺术献身,但是看到教室后面你的画像之后,还是有不好的感觉。”
他微微眯起眼睛,懒散地望着前方,思绪又飘远了。记忆里,也有一个人和他一样,总是会关心他这个问题,“饿不饿?”“想吃什么?帮你买”。
“晚上想吃什么?”简洛维问。
李文嘉单只是笑,笑得有点傻气,没有回应。
李文嘉坐上他的车,车子平稳地载着他,朝着市中心医院驶去。
“饿不饿?我来的路上顺带买了寿司。”简洛维一边开车,一边递给他了一个木盒子。
“嗯。”李文嘉笑着接过。
一个抽烟的大汉发出了几张面试单子,走到他跟前,问道:“年轻人,你想聘哪个?”
李文嘉仔仔细细地扫了一圈,定定地说:“工地……搬砖。”
“哈?!”
这一日,他穿了衣服让人画肖像,但当一眼看到画室外站着等待的青年时,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简洛维看着他,大概是怕影响到他,许久,才含蓄地朝他弯弯嘴角。
不过多时,工作结束,李文嘉与他人道了别,便拿起自己的东西加快步子朝简洛维走了过去。
…………
……
“虽然身体很漂亮,但肢体太僵硬了”
出门后先去工地请了假,然后又去了学院,商量着改了工作协议。
负责人调侃道:“上次还保守呢,这么快就适应了?”
李文嘉嗯了一声。
睡梦中,靖云伸出手臂松松地抱了他。
李文嘉渐渐地回神。
那已是个半大的孩子了,很多感情他都懂得,又那么会安慰人。
伴随着轻微的刺痛,他有些惊慌地发现尿液里掺染了几丝血迹。
念头里第一个想法是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生病。
带着不安洗澡,渐渐的,对疾病本身的恐惧感占了上风。与靖云一起挤在软软的小床上,他的身体快要虚脱,却始终睁着眼睛睡不着。
“嗯。”
将近一周的体力工作几乎要抽干他所有精力,相比之下,一次两三个小时的模特工作轻松得不值一提,只是后者不常有,再加上不愿意全裸,机会就更少一些。
大概是真的年纪上去了,记忆中年少时的劳累辛苦似乎也并没有此刻这么难捱。
“还好啦。”
李文嘉站起身,打算先去洗澡,“等爸爸攒够钱,我们就搬出去自己住。”
靖云望着他的身影,“其实这里住着挺好的,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好不好?”
手脚无法避免地酸疼,跟灌了铅似的。
回去时,两名看护也已经习惯地自发离去。
李文嘉搬了把椅子,在靖云床边坐了一会儿,权当歇息,听孩子絮絮叨叨地讲今天做了些什么,除了漫画书之外,有看教科书,还练了几页字。
所幸李文嘉没有再添。
工头抽着烟,纳罕问道:“小李,你怎么不去正经找份工作啊?”
“……我外地的,没证件,重新办也要很久,又急着用钱。”
除此之外,他还有大把时间剩下,可以去搬砖。
短期的苦力活难不倒他,很多年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拼命辛劳的经历,但男人的身体是很容易蓄积力量的,印象中只要能坚持一段时间反复的超负荷体力工作,很快就能让消退的力气重新回来。
只是刚开始会有些难捱。
他在白云疗养院蹭住了两天,渐渐到第三天,整个人都因为这种四下无着落的感觉焦躁不安起来。
日子不能够过得浑浑噩噩,必须要有备无患才会踏实。
无论做什么,他手上都需要先有一笔钱,就连出行也需要交通费。一边攒着钱,一边才能够安定些慢慢想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