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么个由头,也忒唐突了点吧?
不过,武藤虽主动提出让他先回去休息休息,但见他愿意留下来跟自己在一起,自然是不可能不乐意。回去的路上,男人亦格外关照了下他的身体状况,揽着王良明,丝毫不敢放松。
只不过,王良明实在无力,去克服自己对男人手中那只山鸡的抵触。
“啊?哦……没有啊。”
王良明回过了点儿神,连连摆手,强装自己无事。他清楚,武藤只有杀了这只山鸡,家里面才能吃上顿好的。自己若要在此时矫情那些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想法与感受,未免显得太过不懂事,也辜负了武藤‘给自己补身子’的一番好意。
但男人若要认真起来,半点都不会含糊。武藤一把将王良明揽到自己跟前,用宽大的手掌在他额头上摸了又摸,反复确认后,才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说:“是没发烧。可是你脸色怎么那么差?要不这样,你先回去睡一觉,休息下吧。我一个人来做剩下的就行了。”
“诶,来,你先帮我拿着,我用这河水把刀洗一洗。”武藤睨见王良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知道他正想入非非,便招呼了他,伸手把咧开肚皮的山鸡递了过去。
王良明对这东西是真的膈应得很,但一下又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狠了狠心,接过了那坨肉。但是,就在他手指碰到里层皮肉的一瞬间,那冰凉滑腻的触感,刺激得王良明浑身一个激灵,就本能地松开了手。
圆圆鼓鼓的山鸡再度扑通落地,翻滚着朝河里掉去。若不是武藤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这顿丰盛的晚餐,大概就要彻底化作泡影了。
“真的是谢谢您了!舒莱曼先生。”王良明连连向他鞠了好几个躬,生怕哪点答谢不周全。
谁料这时,一只大手拽住了王良明的衣服领子,制止住了他继续弯腰行礼的打算。王良明回过头,只见武藤正很无奈地看向自己,笑了笑,接着又提起了左手拿着的山鸡,像是在炫耀一般,问德国医生:
“教授,我们今天搞到了一点好东西。您要不要留下,跟我们一起,享用一顿丰盛的晚餐?”
这未免让王良明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连忙跑上前,跟德国医生道谢:“实在是麻烦您了,还劳烦您亲自来跑一趟。”为了显得比较有诚意,他又责怪了两句妹妹:“你也真是,这路也没多长,溜达几步也就到了。怎么还劳烦舒莱曼先生专门开车送你一趟?”
“我本来也是打算自己回来的,”王婉宁略显惭愧地低下了头,小声辩解道:“是舒莱曼先生非要坚持送我回来,我也不想这样的。”
“哎!那是人家客气,你怎么还……”
说罢,男人再一次从皮带间抽出了短刀,蹲在河边,认认真真地清理起山鸡的内脏。长期的武士道训练,让飞行员的刀法娴熟且稳重。没用多久,一阵噗滋噗滋的汁水声响过后,山鸡就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两瓣划开的肚皮亦是随武藤手指里里外外的翻动清洗而轻轻翕动。
望着面前一小片被染成浅红色的河水,和被男人直接扔在里面的些许内脏血块儿,王良明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胃里亦跟着闹腾了起来。
他不由感慨,原来生命真的是这么脆弱。眨眼之间的功夫,早晨还能怡然自得地四处飞翔的山鸡,现在就已沦落至如此境地。而动物如此,人呢?人毕竟也是一种高级动物,本质上来讲,和它们大异小同。
耕牛也不知道是真能听懂,还是因为被武藤拍厌烦了的缘故,煞有介事般点了下头。
武藤满意地扯了下嘴角,便揽着王良明,带他回家。不过,因为先前的些许猜测,飞行员把山鸡和尾羽都拿在了另一侧的左手里。这样一来,那东西便与王良明隔开了距离。
果然好了很多。瞅见王良明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变得如释重负一般,男人不由十分吃惊,心想自己方才的猜测,居然还真是对的。王良明之所以会这样,全要归咎于这只山鸡。
“啊,我真没事,你不用担心。”王良明赶忙摆摆手,向男人表示歉意,同时稍稍拉开了点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能……唉,就是有点累了吧。”他支支吾吾地补充道,想打消掉武藤对自己的疑虑,同时竭力掩盖心底里那些不好的念头。但是,那被裹着山鸡,杵在一旁,怪瘆得慌,又让他不敢到那里去。一时间竟然‘进退两难’。
然而这次,武藤捕捉到了他眼神和动作的细微变化,顷刻间,似乎有点明白了,他是因为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不踏实?不安全?
……
自己也真行。
这么一挪,让他直接碰到了武藤宽阔的胸膛。男人二话没讲,伸了胳膊,便直接搂紧了他。
那条强健的手臂,锢得他不免有些尴尬,又想要稍稍侧开一点。不过,武藤的身板儿毕竟比他结实,哪怕没使劲,王良明都没有任何办法脱离开飞行员的控制,只得任由男人摆布了。
“好些了没?嗯?”武藤凑到了他耳边,下巴磨蹭着他脖子,轻声问了句。
他当然懂,山鸡那茬,纯粹属于自己自作多情,所以才会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念想,以至最终弄出个生理上的不适。
……
只不过,无论他多么努力想把自己的心态摆正,那血淋淋的场面,依然会挑动起他脆弱敏感的神经,让他整个人都相当不舒服。
“怎么了啊?累了?”武藤察觉到王良明的脸色不太对劲,笑了笑,问道。男人弯腰提起那山鸡的爪子,揽着王良明,带他往河边儿上去。飞行员又讲:“才干这么点活就累了,这可不太好。以后每天早上,你起来得跟我一起晨练,知道没?”
“嗯。”王良明含糊地搪塞着,拿着山鸡尾羽的手却开始不停颤抖。冥冥之中,他甚至觉得,那羽毛上面的一个个小圆点不是静止的,而是在不停地变幻着。张大,缩小,再张大,再缩小,仿佛一张又一张嘴,正龇着牙,下一刻就能跟自己手上狠狠咬一口。
“哈哈,看来,我应该加大对你的训练力度。”武藤对他说。
因为还没有备齐很多畦田需要的砖石,所以,下午,要说多忙,也并没有。
于是,更多的时间里,王良明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勉强可被称作‘田埂’旁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武藤摆弄耕作的工具,或是研究那本所谓‘祖传秘籍’上的务农时令口诀。或者,他就倚着男人强健的臂膀,陪武藤一起给那耕牛喂喂草。
若非因为山鸡倒腾了这一出,王良明觉得,自己应该会很享受这样悠闲的时光。
“啊,没关系的。没什么大事。不要紧。”王良明摇了摇头,可又不自觉地主动搀上了武藤的胳膊。他很小声地告诉武藤:
“我……还是跟你一起做吧。给你帮个忙……也方便…”
说着说着,王良明自己都感觉简直不能再尬。他很费解,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嗯哼,怎么啦?应该不会,连这个都拿不动了吧?”武藤倒并没责怪他,而是回头望了他一眼,继续乐呵呵地和他讲:“这可不行啊,你瞧我……”
话还没说完,武藤却顿住了,同时渐渐收敛了先前顽劣的嬉笑。他惊讶地发现,王良明的神色竟不是一般的差,目光无比涣散,整个人都好似被抽去了魂儿似得,显得很颓唐。
男人赶快三两下收拾干净手里的刀,把打来的猎物放水里简单过了一遍,便匆忙起身,快步挪到了王良明身旁,严肃又关切地问道:“良明,到底怎么了?你是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人比普通的哺乳动物要强大。人为了生存,需要以动物为食。至于比人更强大的,恐怕也就只剩下了人自己。
这混乱的世道里,强者吞噬弱者,弱肉强食。不论是日本侵略者蹂躏中国的外患,还是官绅土豪压榨百姓的内忧,这道理都可谓再应景不过。
……
王良明叹了口气,寻思着,这又欠下了一笔人情债,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还清。
舒莱曼自然听不太懂他俩之间的中文对话,但他看王良明抓耳挠腮,一副猴急样儿,依着先前的了解,便对眼前状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德国医生清了清嗓子,冲王良明讲道:
“不用怪她了。是我要把她送回来的。”
可是,他一时又琢磨不透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
……
两人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碰见舒莱曼开着车,把王婉宁给送回了家。
男人张开嘴,本打算说点什么。但他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再仔细考虑考虑。于是他抿了抿双唇,望着快要被层峦山峰遮挡的落日,对王良明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我估计,你母亲和妹妹也该到家了。”
“哦,好。”王良明回答。他与男人一道站起了身,硬着头皮,准备弯腰去捡先前放在一侧的尾羽。
可他哪知,这时候武藤却抢先了一步,自己抢过那两根羽毛,连同山鸡,一并提在自己手中。接着,男人走到耕牛跟前,拍了拍它的头,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老家伙,你也辛苦了。今天晚上就好好歇歇吧。但别乱跑啊,知道没?”
想到这儿,王良明不得不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他弄不清,这到底是自己堕落了;还是说,自己对所谓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活’的具象有了更‘高’水准的要求,而非越活越出溜。
……
反正,没过多久,当王良明注意到自己整个人又开始往山鸡那边靠去之时,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迅速地蹭回男人身旁。可是这动作笨拙得有点过猛,幅度太大,把武藤吓了一跳,以为是他身体真出了什么毛病。
王良明没有回话,点了点头,以示意自己没什么大事。他靠在男人的肩上,任由武藤的鼻息萦绕在自己脖颈间。渐渐的,王良明觉得自己莫名就好像找回了一点点安全感。方才那些恐惧与生理上的不适,或多或少,亦减轻了些。
其实,先前武藤让他回家里歇着,王良明本来是打算遵循这个提议的。然而,他当时又转念一想,偌长的下午,自己一个人,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睡。似乎会很无聊,也不太安心。
他倒并不担心武藤会惹出事端,也更没有务农的积极性。只是因为,他倏然意识到,孤零零一个人,待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是不是会有点……
而眼下,王良明见那山鸡被男人又一次用水洗干净后,拿方巾包成了一团,就搁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幸亏方才武藤把山鸡清理得比较干净,让那块布没有被渗透上了血迹。
但是,每当他将视线停留在那个包裹上时,却总有种奇怪的感受。他甚至觉得,那只鸟还没死透,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就会突然挣扎着蹦出来,秃着个没了脑袋的脖子就扑向自己。
如此惊悚的幻想,使王良明本能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东西。
此时,男人仍旧以为王良明只是因为太累,所以才会显得很没精打采。待两人来到了河边,男人一手叉着腰,一手抓着山鸡,直接提到了王良明面前晃了晃,神气地讲道:“以后咱们多炖点鸡汤。还有胡萝卜,也要多做。“
“哦……好。”王良明木然地回答说。眼前那没了脑袋的山鸡,裸露的脖颈口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冲得他只觉得头好难受。
武藤却被他千篇一律的同样反应彻底逗乐了,觉得他这么个态度,不像是累,倒像是在跟自己怄气,便讨好地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对他解释:“飞行员的弟弟,身体不行,眼睛不好。这以后等仗打完,可让我怎么去见原来那帮战友兄弟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