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手中折伞递给我,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眸中似有情绪翻涌,
“皇都城郊祁阳县...
姐姐若还想见到尹忘言,便去此处一寻...”
可我在这如囚笼般的西平王府等了整整两年,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先生的任何消息。
有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的怀疑,先生究竟是仍不愿见我,还是他真的早已如传言一般死去了。
每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我便总是自欺欺人的维持现状,
从前先生教我作画时,总说我画中独具灵气,颇有风骨,若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自成一派,
如今先生所言终于成真。
在北地芜城的两年里,我表面扮演着温和纯善的郡主,暗地里却借着“言公子”的假身份沽名钓誉,
父亲终于暴怒,他冲到我面前,将我一巴掌扇倒在地。
“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哪有一点她的样子?
你怎么配当她的女儿?”
我娘生下我便撒手人寰,我爹从来只会指责我任性顽劣,不学无术,辱没了母亲第一才女的名声。
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博得他人的关爱,也从来没人教我该如何保护自己,
于是我只能愈加刁蛮,暴戾,顽劣。
那时我年纪尚小,任性又暴躁,总是不甘心被寒霜那样压过一头,
明明我才是西平王的嫡女,明明我才是御赐亲封的郡主。
可寒霜她那样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我身边玩伴,夺走了我几乎所有的关注,
不是我不想做个讨人喜欢的好姑娘,
只是无论我怎样努力表现,旁人眼里看到的也只有寒霜而已。
.......
我没有答她,只沉默着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出发。
马蹄掀起飞扬的尘土,我忍不住掀开车帘,望见那抹浅绿色的身影仍伫立在原地,只是在我的视线里不断缩小,模糊。
恍然间,我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在我们都还小的时候,我也曾把自己爱吃的点心分她一半,帮她赶跑那些因她出身而欺负她的孩子,还牵着她的小手偷偷溜到街市上去看过夜灯。
寒霜曾承诺过不必顾虑父亲那边,我出府时便果然无人阻拦,
身后没有那些烦人的丫鬟看管跟随,我迈步跨出台阶时,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轻松。
我对这里没有丝毫的留恋,
那幅画中有重山苍遒,层峦蔽日,
云水迷蒙间,有一白衣飘然的背影若隐若现,仿若谪仙。
如今世家贵族皆推崇言公子画作如珍宝,亦都知道言公子总要在画中添上一笔缥缈背影。
除却先生以外我无所依恋,所以即便寒霜是在骗我,我也得亲自回一趟皇都。
......
祠堂罚跪后我又病了一场,待身体好得七七八八,我便打点行李准备离开。
只画我便好。”
.......
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到寒霜竟只提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我若真想要你这身份,姐姐以为自己这些年...还能将这郡主当得如此安稳么?
至于我想求的...”
她沉默了一瞬,继而伸手抚上廊中精致装裱的那副山水画,
我从来看不透寒霜,也不知道她如何得知先生下落,但我知道有所为必然有所求。
我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这尊贵而无趣的郡主身份,
若她想要,我不在意抛下一切,
“.......”
我怔怔然接过折伞,耳边风雨被隔于伞外,只剩下寒霜平静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脑海。
我寻了那么多年先生的下落,如今却被她这样轻易地一语道破。
我与寒霜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和睦,甚至可以用剑拔弩张来形容,
但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
寒霜说的没错,我的确从来不肯相信先生的死讯,
言毕,她却又有些无谓地笑了笑,
“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而已,
姐姐若不信,抑或不敢,那便罢了。”
可我也知道现状就如一潭死水,循环至死,也不过是让我愈加消沉狼狈,弥足深陷。
寒霜说的对,我的确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
我收回流连在画上的目光,转回身时,寒霜已踏上台阶,走入廊下,
所求的不是世人的推崇与赞美,我只是想要借着这些流落到各处的画作告诉先生,当年那个任性狂妄的寒露还在念着他。
我碍于身份束缚,无法大张旗鼓地去寻找一个“已死”的男子,
但若先生如今还愿见我,借着画中线索,我也一定能再次找到他。
......
那时我捂着自己肿高的半边脸站起来,没有哭,只是冷冷看着父亲怒到发红的眼睛。
有人说这背影便是言公子本人,亦有人说这是他梦中所遇仙者,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我知道那抹身影不是什么公子也不是什么仙人,
他只是我的先生,是我藏在心上许多年的先生。
恶名在外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别人记住。
无人敢靠近我,便无人能伤我。
这般猫嫌狗厌的日子我过了许久,直到有天,我成功气跑了父亲找来的第三个私塾先生,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身边只剩了她,
所以我不得不和她比,和她斗,
可我终究还是斗不过寒霜。
视线中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我放
下车帘,将头靠在车窗上。
马车连日的颠簸令我的头脑昏昏沉沉,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恍恍惚惚又映起在皇都那些荒唐放肆的岁月。
那时她总是有些娇怯地跟在我身后,乖乖软软地笑着叫我姐姐。
可惜年岁终究还是让我们渐渐疏远,她越来越落落大方,讨得所有人欢心,
而我却越来越蛮横霸道,恶名在外。
可这阖府上下千百号人,唯有与我一直敌对的寒霜站在了门口,似是在为我送行。
“姐姐,可还会回来?”
她忽而笑着问我,手指一直抚弄着腰上那个褪了色的旧络子。
临行前,我花了几日的时间为寒霜画了肖像,
她接过那画时用双手捧着,看起来倒真的颇为珍惜一般。
我并不在意她要将这画如何处置,亦不愿多想,只在了却此事后便背了包袱预备轻装简行。
她分明是知道我就是那个“言公子”。
可她的缘由与我无关,只要能找到先生,她说的话我都会照做。
这种尊贵如金丝雀的日子我早就过得厌烦疲倦,
转过头去似在细细欣赏,让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素来倾慕言公子,不知姐姐可否替我为她...求一幅画?”
“不画山水,不画花鸟,更不必画什么谪仙,
只要真的还能找到先生。
寒霜闻言却是笑了,她伸手掸了掸自己系在腰间的旧络子,抬头时面上仍是一派的风轻云淡,
“我的姐姐...还是那么天真,
我知道寒霜不可轻信,可事关先生所在,我便无法冷静自持,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是被雨淋了太久,又许是心绪起伏太过,我听见自己用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问她,
“你到底想求什么?”
如此这般,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逃避而已。
我抬起头,顺着寒霜的目光看到廊中那幅精心装裱的山水画
——出自言公子的,价值千金的墨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