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我不认同。
他捏住我下巴,迫使我抬头,“你知道了?”
什么?
“不是。”
我答得很迅速,他的回复却没那么及时。
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突然一拂袖将桌上的东西扫下地,砰的巨大声响叫我太阳穴的神经跳动了一下,复又头疼起来。
现在我跪了。
他站起来,两手分开,撑在桌面上,向前微俯,“我倒要问你,趁我不在想出假毒杀的主意,谁给你的胆子?”
我跪着,嘴唇发白,手指打颤。
他叹一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疲惫地撑着脑袋,“你之前说过,让我不再管你,我有认真想过,想过放弃。”
我说,好啊,再好不过了。
“事不过三,我给自己定下了时限。”他说,“三次,就三次,若不成行,我再考虑放弃。”
“这么晚了仟儿应该睡了。”
“那你去煮。”
他看着我,“曲颐殊你不要太过分。”
我跟严庭艾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表情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覃隐来过一次,他端着药进来,放在床头,又坐在我的床边,拿过我白布缠起来的右手看了看,我趴在床上,读一本闲书,从他进来开始,没有动过,不躲不闪。
尹辗要我觉得是我欠他的,差人送来一份大礼,命人打开箱子一看,我一声冷笑。
是“狐说先生”的一颗项上人头。
以及底下堆叠托起的尤庄六十多位家丁仆人、老弱妇孺死后变得乌黑的手。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站出来进言道,“依臣看,这是为祸朝纲的大逆不道之言,请皇上尽快将此人处死吧。”
世人皆知涉及皇室朝廷的言辞皆为敏感话题,普通人别说妄议,就是提一提都得十分小心,他敢这么做,是知道自己要死,也不在乎了。
尹辗出列,一掸衣袍跪到皇帝面前,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他想谋反。”
他问底下的人,“旁听的诸位大臣,你们可有什么高见?”
一时议论纷纷,嗡嗡作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
他又问,“徐爱卿,你可有什么见解?”
后来国王发誓要杀了道士,派大臣去追杀他,也就是做了大臣的谋士。但谋士是个奸臣,其实他跟道士是一伙的,一起愚弄了国王,拐走了他的新皇后,逃到了遥远的地方。
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未必。
这其中哪怕有一人听出其中的隐喻,深究下来必然会牵出一些于我不利的指向。
谋士向大臣进言,这道士有几分能干,留下来定能辅佐国王,稍后再杀不迟。大臣跟国王说,这道士太能干,稍后就把他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这大臣就是嫉妒嘛。”
“诸位且听我把故事说完。”说书先生接着道,国王很高兴,不想杀他,问他要什么奖赏。道士说他途经此地,全靠谋士救了他一命,还让他见到国王,请国王赏赐谋士。
遥远的地方有一小国,这个不知名的小国有一位不知名的国王。国王有一个不会笑的小女儿,为了讨得小公主欢心,国王想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
国王有一位大臣,大臣却是个愚笨的大臣,什么话都只能记住一半,大臣有一位聪明的谋士,什么话都只说一半。
有一位道长来到这个国度,见到了这个聪明的谋士,他请谋士转告国王,他是一个罪人,从别的地方逃到此地,但他会变戏法,可以让小公主一笑,请国王和小公主见他一面。
为何要杀?
他不说话。
“为何,要杀?”
我身上的血腥膻味儿,又加重几分。
据说面具人最后讲了一个故事,此事一度被传为民间奇闻:皇帝问道,你如何证明你便是狐说先生?他答,面具就是我的证据。皇帝又问,你有证人吗?回答,没有人能当我的证人。皇帝愠怒,你再嘴硬朕就诛你九族!他大笑道,皇上您觉得我是我就是,您觉得我不是我就不是。
这人一口咬死自己就是狐说先生,问其他的又言辞模糊,含混不清。黄帝估计也烦了,不耐烦地叫人带下去行刑,他大笑三声,“皇恩浩荡。甚好甚好。”
“有多少人看见你冲了进去,就有多少人必须得牺牲。”
许多日后,再见曲颐殊,她不愿靠近我。
她一定是听说了。
“以死谢罪比较好。”
“大人,”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理由,“你说过,想要解决的话,总是会有方法的。”
“办法是有,只是需要一点牺牲。”他顿了顿,“你知道,当用最少的牺牲达不到目的的时候,就需要更大的牺牲。”
“他会知道的。”我说,“大人可有听过张举烧猪?”
他轻抬下颌,示意我说。
“据记载:张举,吴国人,任句章县令。有妻杀其夫后,放火烧舍,诈称夫死于火。众人不信,向举告发。举讯问妻,拒不承认。乃取猪二只,一只杀死,一只活着,于是和柴烧之。经观察,死猪口中无灰,而活猪口中有灰。再看其丈夫,口中果然无灰,可见其丈夫是死后被烧。由此再审其妻,其妻供认不违。”我解释道,“若为死后烧伤,口中咽喉呼吸道无灰迹。所以他一定会知道的。”
他踱回桌子后面,“我看,拔了舌头才好,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
他翻开卷轴,我跪了很久,一动不动。
跪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的文书,不曾抬眼一下。
覃隐
火灾后我并无大碍,隔天就下了床,仟儿追在我身后喊公子,外衫外衫,小心着凉!我就只着单衣,衣衫不整地站在了尹辗面前。
他在他的书房,坐在书桌旁写东西,暗使守在门口,我硬闯了进去,他们跑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看这表情像是不知道。”许久他说。
“若是知道了,挖了眼珠子便好。”
我浑身发冷,到底知道什么?
“滚。”
若我不能扭转他的想法,今天出现在这儿就是白费,我俯下身,据理力争,“她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救活了她又让她死在你手上。”
他走到我面前,“我让你救她,她的命便是我的。”
“冲入火场,绕是九条命也救不回来,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为了控制颤抖,我将手指在身侧衣物绞紧。
“你喜欢她吗?”
我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到了放弃两个字。
“我就是想吃东西……”
“你以为你是公主吗?”
我没再说话。
我放下书,伸手拿过药碗喝了,扔回桌子上,他还不走,我书也看不下去。
本打算不理他到他自己离开为止,他却忽然将手放在我肩上,稍一用力按在床上,盯着我,我也回视他,他说,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还以为他会一直顺着瞒下去,这样就沉不住气了。行,你不是要杀人再救人,做尽好人,那便一演演到底好了。
“我饿了。”我说。
颐殊
我记得他下巴的轮廓,有一道干净利落的圆弧,还有胸前的锁骨,锋利的漂亮线条。
其实我知道是谁,他肩头的伤,刺眼又醒目,但我宁愿不知道,便装作不知道。
他道,与你何干。
我扑通一声跪下。
他沉默良久,隐生,你从未跪过我。
此言一出,底下一阵惊呼。
皇上说,“你说来听听。”
他淡淡地笑道,“你说这戏班子,可是要表达什么?众所周知,这金銮殿金碧辉煌,日月光辉,唯一有资格用日月装饰黄金铺满整个大殿的建筑只有皇宫,而天子又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能上天入地的,惟有上古神兽龙。你来自异人阁,也是个靠新奇表演搏人一乐的地儿,无异于戏班子。这不是谋逆之言是什么?”
那人唯唯诺诺地回,“没、没。”
“张尚书,你说呢?”
“这……”
而他做得这么明显,摆明了是想让人发现,联想到我身上来,他要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据说故事说完,殿上却是一片沉默。在皇帝表态之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片刻之后,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大殿回响,“好,不愧是狐说先生,好听。”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听得出来,只是不想说。他不追究,不是故事涵义太深,而是不想追究。
国王就问谋士要什么,谋士说请国王杀了大臣,因为他想做大臣。于是国王就把大臣杀了,谋士当了大臣。道士表演完就要走了,他说作为报答,他要收走让小公主不笑的东西。国王欣然同意了。
道士又吹响了笛子,搭上了戏班子金灿灿的马车,大家唱着歌飞上了天。国王回到宫殿,嚎啕大哭,他的新皇后不见了。原来小公主担心父亲娶了新皇后不爱自己了,继母对自己不好,所以不再笑了。
“后来呢后来呢?”
谋士告诉大臣,我们国家来了一个道士,他是一个罪人,他要见国王和公主。大臣就跟国王说,有一个道士要见公主。
国王勃然大怒,什么样的人都敢来追求我的女儿,于是将道士收监,还说道士是个妖道。道士有苦不能言,于是他变成了一只蝉,从牢里逃出来了。
他一吹笛子,就变出了一架马车,那马车车身全是黄金,马的眼睛似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车的顶盖似星空,月光星辰。马车里有个戏班子,戏班子在皇宫里表演,把小公主逗得哈哈大笑。
这人忽然道,“皇上,在我行刑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左右逃不过一死,再说最后一个故事。”
后来,这个故事被记录下来,不断传诵,乃至民间大街小巷脍炙人口,有人传那不是真正的狐说先生,有人说这故事包含着许多深意,纵使逻辑不通,漏洞百出,因着将死之人所说最后一个故事,多了这一层壮烈背景,细节也就不重要了,再加说书先生,江湖百晓生稍加润色,神秘感十足,惹得百姓争相传说,议论纷纷。
听到这个我先是好笑:当初我拿稿子让他背下来,才不至于在长公主宴上闹笑话,才没有人看出破绽,不过糙人,一介莽夫,哪会说什么故事。之后变得困惑,这个故事,仔细一想,玄妙至极。
我笑容惨淡,只是道,“把人看紧点。”
纵然洗了很多遍澡,仍然觉得全身都是血腥味,挥之不去。她鼻子那么灵,断然是闻到了,所以不肯接近。
异人阁狐说先生,今日行刑。
“牺牲什么?”我问,钱?关系?人脉?
“若是那些都好解决,我说的,当然是人命。”
我呼吸一滞。
他道,“你看,事情麻烦了很多,她坏了我的事。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她死吗?”
够她死几千万次了。
我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难道……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吗?”
椎使看不下去了,为我说话,“主子,是因为她昨日冒闯火场的事吗?”
他停下笔,回的他的问题,却是看着我,说给我道,“如果不是她出现,你应该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现在应该在停尸房对尤庄失火一案进行验尸,就此了结这桩案子。”
而现在,验尸的仵作是朝廷派的官员,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连他也无法控制。
我问他,为什么。
他不紧不慢,隐生,把衣服穿上,仔细风寒。
我道,不用你管,先回答我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