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生,”尹辗站到我身后,“最近有想回去吗?”
我从小板凳上下来,“是。”
我得回去拿我的手记,还得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我替他把手放进被子里,掩上被角,“你若是咽下了这口气,就真的不可能再见到你女儿了,你若再坚持一会儿,也许能等到她回来。”
“你说为什么……为什么呀,她为什么要离开我啊,还带走了我们的女儿……我们这些老实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一辈子,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我啊……你说人善良有什么用?”
我不忍再面对,这番话我也无法回答。
“我将之称之为积极疗法,多给点心理暗示,说不定病情会真的有所转机。其实很大一部分病啊,都有来自心理方面的因素。你查不出病因的病,多问问患者过去的经历,说不定对方的病,就在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心病。”
我站起身来,拱手一礼,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卢公子,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正准备牵起他的耳朵进小树林教育教育,底下轰地一声火苗窜了起来,几丈高。
严庭艾停住,猛地扭头去看那边。
我们都静静地,连马也定住了,像在观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尹辗脸上的表情变得不悦。
我注意到了,于是说,“你先回去,回去我再看。”
尹辗又问了一遍,“等什么?”
我咽了一口唾沫,“预感不太好。”
“大人,大人。”严庭艾气喘吁吁地从那边跑过来,“不管你们在做什么,能不能再等等。”
“等什么?”
“如果,”我慢慢说,“我现在想让他们停下来,有办法吗?”
“来不及了。”
我怀疑地看向他。
“制定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一个人的权利大到某种境界,他就可以完善法律,修改法律,但他其上只要还有一个人权利大过他,就拥有一票否决的权利。”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竟然听出了别的东西。
“而且修改总不是一个人的事,”他继续说道,“只要你把手伸向法典,总有一大堆人在你耳边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
“我以为我们会拿着搜查令和逮捕令,顶多加上抄家的封条,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手举火把的暗史已经到了山下。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说,“与其费脑筋想一个合理的借口出来,不如这样来得快些。你知道从申请到审批再到搜查令下来,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就算跳掉中间某些环节以及我这一环,也还是需要时间,总得走些程序,让它合乎法律。”
我告诉他我要拿回一个酒壶,当然不在里面。可是他不让我进去,这样我就没有办法拿回我真正要的东西。
尹辗的暗史举着炭棒,得到行动的指令后,分成两波一左一右分别从两侧以圆弧路径接近庄子。在他们行进的途中,火炭擦过树桩,竟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
我头皮一紧,烧完我也完了。
“看出来什么?”
“先前的那顿鞭子是你给的。”
说完他策马走在了前边。
“我知道。”我说,“但我比较喜欢给糖吃。”
“你总是这样,”他道,“讨别人喜欢。”
我撇嘴,“哪有。”
“她不怕我。”
“那就想办法让她怕你。”
我看着他,“为什么?”
“靠一口气。”他又问,“那你觉得,那口气靠什么维持?”
“活下去的希望?”
“没错。人们常说死不瞑目,是因为在人世还有牵挂的东西,有些人的病拖了很多年,就是因为放不下。病人对于自己的病情,并不是很清楚,没有医生来的了解。他们不会想知道病程、病理,往往会问,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啊,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啊?”
我面上挂不住,不好意思起来。
“你与别人相处都如此?”他又问。
“分人。”
“你不知道遇强则弱,遇弱则强这句话吗?”
“我记得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
“气场不一样,是需要对比的。这东西除了覆盖就是碾压。”
我点点头,满意地走开了。
尹辗一路上笑笑地看着我,看得我好不自在。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我斜眼看他,“写完了吗?”
他一只脚踏在石凳上,桌子上放着一摞书和纸,毛笔夹在耳朵后面。听见我问,默默地把笔拿下来,放在鼻子下面,“……还没。”
“那你就不许去。”
我假装想了一下。
他又问,“不忙吧?”
“很闲。”
覃隐
有一年冬天,我和师父坐在房门屋前,下着很大的雪。
小炉子生着火,我们围在火炉旁坐着。我把冻僵的手放到上方去烤,师父披着一件外衫,坐在火炉旁翻着医书。
“什么时候?”
“啊,今天是个适合外出的黄道吉日。”
他笑了,“那么今天如何?”
“我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考取功名给她幸福,可是为何……为何她要抛弃我而去?”
“善良,没什么用。”最终,我还是冷道,“所以得不到的女人就忘了吧,好好活下去。爱情会要了你的命的。”
昨天我站在严庭艾的房间门口,往他的门上贴一幅画。是我答应他画的年兽。他坚持认为我画的比他街上买的更抽象更有风格,更能镇住妖魔鬼怪。
他朝我伸出手来,“别走……求你……帮帮我……”
床上这个人,形容枯槁,眼窝深陷,骨瘦如柴,伸出的手指,与骷髅的手指无异。
他喘息着告诉我,“我的女儿,我只想再见她一眼……就可以咽下这口气了……”
严庭艾一直没有转过头来,我以为他是被从没见过的壮观火势震慑住了。
这次语气明显不太高兴。
“等……等我念完这首诗,我刚写的,覃公子你帮我看看,关关雎鸠……”说着真的背起来。
我捂脸,牵住尹辗的马的缰绳,“大人,你别动气,我跟他好好谈谈。”
“覃公子,”严庭艾看向我,“你不该问,你怎么来了吗?”
我有点不在状况,“……你怎么来了?”
“哎呀我写完了,专程跑来告诉你……”
他笑笑,“骗你的。不过理由呢?”
“就是,想知道隔那么远能不能让他们一瞬间全部停止动作,肯定很好玩……”
他看着我。
之前听父亲说过,这叫分散权利,均衡势力,统治者的一贯手法。
“好像也并没有阻止某些事情的发生,”我看着山脚下将尤庄团团围住的暗史团,“不然你也不会做这种事。”
“但总有些空子可以钻的。”他说。
“其实这些,我们也说不准,你看隔壁那老镐头,病那么严重,十几年都没死……”
“是啊,我们只能判断个大概,说不准具体的日子。既然如此,何不多给他们一点希望活下去呢?人都是求生的,虽然都是向死而生。”
“我知道了,你是在鼓励他们多活些日子,努力活,用力活,这样吗?”
“我还以为你不用遵守法律呢……”我咕哝道。
“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隐生。”
“就算法律的制定者也不可以?”
我转向尹辗,“我还以为你会用更……温和的方法。”
他道,“是简单粗暴了一些,但省事。”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省事就好像往我的心尖上捅了一刀。
他还是什么都知道。
我们一行人并排骑着马站在山顶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尤庄的宅子。
“隐生,”尹辗说,“你要的东西好像不在里面。”
“所以你身边的女人为什么喜欢你你不知道。”
我愣了一下,是这样吗?
“但是藏好了,别让她们看出来,不然会很难堪。”
“你的马不听话怎么办?鞭子,烙铁,不管用什么,知道痛就好。”
“嗯……但是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比如说曲颐殊?”
“她比我更像个男人。”
“我让你关着她的那段时间,可还顺利?”
“很好,欺软怕硬第一次听到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才不是。”我非得说点什么板正他的想法,“不是我太弱,是你太强了而已。”
说完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夸他?
他摇头,“想不到你与别人相处也有这种气势。”
“什么?”
“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掉过来了。”
“我没说我要去啊。再说了尹大人来约你我也不好打扰……”
我瞪他,“留在家里写完,我出去办点事儿,等我回来检查。”
严庭艾趴向书桌,彻底埋在了书海里,“哦。”
“下午有空吗?”
“嗯。”
严庭艾在那边大叫,“拜托,你们好像是要去约会一样!”
“师父,”我问他,“今天来的那位病人,你明知道他没救了,为何还骗他说有好转的迹象?”
“隐生,你觉得人活着,主要是靠什么?”
“……呼吸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