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气,不知说什么好,宁大人从旁边插进来,向我问话道,“颐殊,这么久再看到你,竟是在韩府。怎么,你父亲还没来接你回去?”
这怎么回答呢。
你应该问,怎么,尹辗那死人还没放你回去?
诶?
饶是再没脸没皮也该知道这张脸不至于惊世骇俗惹人注意,除非丑到那个境界了。我的脸刷一刹那就变红,发烫,所幸有面具存在看不出来,我自己能感觉到。
只是尴尬和难为情而已。
起初我毫不在意。我的意思是,他向,我,走过来,没有意识到他的行动轨迹的目标是我。直到他站在我面前。
喧闹中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夹杂着婢女刻意压低的兴奋的叽叽喳喳,我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但显然跟这个人有关,其他人也驻了动作,只怔怔看着他向这边走来。
他在我瞳孔的视野里越放越大,注意力全然被那双好看的眼睛吸引了去,尽管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一直看着我,目不转睛。
我既期盼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又希望他不要看到我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事实是我多虑了,没有丁点儿存在感地被遗忘。而马车在我的注视下越走越远,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拐角的地方。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跑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我心跳那么快了。
因为我把半个锅底的黑泥抹在身上了啊。
我捏着还很疼的左手手腕仰起脸问他,“我死期到了吗?”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
要是往常我肯定恨不得拔了那些人的舌头,我还没推门,她们倒先出来了。开门的婢女趾高气扬,不无嘲讽,“原来是南城曲家大小姐曲颐殊啊,怎么不说呢?”
其他人嘻嘻哈哈跟着帮腔,“是啊,是我们不配跟大小姐说话,怠慢了小姐怎么办?”“堂堂大小姐怎么沦落到和我们住一个院儿这地步。”“还和我们干一样的活儿呢……”
我还没叫她们闭嘴,她们自己倒噤了声,不自在的感觉从脚底跑到手心,我回头一看,头皮发麻,尹辗气势汹汹地朝我而来,拽了手腕就走。
宴席过后笙歌艳舞不持续一晚上不会结束,但有些客人要回去,韩府便要送客,门口多了许多辞行的人。韩大人站在门口拱手相送,我探出头去看,人很多,车马也乱,没看见想看的人,有些怅然若失。
等我回到住的地方,阿筝跑来跟我说,“颐殊!刚才有位公子来打听你在哪,听说你没在,便离开了。”
我怔愣很久,他来找过我?为什么?
“哎哟你不说话嘿哟哟的我还找不着你呢,不想被人认出来也不用糊得这么黑啊。莫不是拿锅底在自己身上抹了一遍,人形海绵啊。”
我说去你的,又问宴席进行得如何。她说那翡玉公子很受欢迎,每次发言博得满堂喝彩,诗书一绝才情横溢,模样也好看。最后一点我知道,不用强调。
她难得没有犯花痴病,顺手拿了个苹果啃起来,“我就觉得像个大姑娘,没意思。”
一个声音打破僵局,很是熟悉,熟悉到我背过身去假装不是叫我我不认识都没法骗自己。霜儿站在门口惊喜地大喊,“曲!颐!殊!”然后摇晃着她几百斤的体格冲过来抱我。
夫人喝她,她便老老实实站回夫人身后,留我石化在原地。
她居然成功了,成功让晋大夫人带着她来赴宴了,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我低头看了看,不过黑一点,脏一点而已嘛。丑当然还是丑,也是普通的丑,但还没有到“原来丑得奇特也能引起翡玉公子的注意”的地步吧。那不然你学学我另辟蹊径,搞怪扮丑去吸引他关注试试?
她们边把篮子放下,边阴阳怪气地大声嚷道,“哎呀有些人就是不一般,手段真高,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引起人家公子注意,出尽了风头,得意着吧。”
“什么呀我看是出尽了洋相吧,不拿块镜子照照,也配与人结识,难不成做着人家公子娶她的春秋大梦不成?”
宁诸中途溜出来见我,打趣道,“别人望洋兴叹,你这是望火兴叹,怎地做活做出那么多人生感悟,也就随这火一把烧干净罢。”
“宁诸,”我问他,“你有没有并不记得的儿时旧友?”
“不会,就算几十年没见,模糊了样貌,他说他是谁,便记起来了。”
边火焰灼烤我脸上,边盯着跳动的火焰回忆起方才那幕场景。
他走出去,又退回来两步,悄声询问,“怎么受伤了?”
“什么?”我茫然不解。
亵渎美貌的罪过,罚我丑个三辈子都不为过。
宁大人看我不说话,哈哈笑着解围道,“公子随我到里面坐吧。”
他说,“好。”随他走了。
因为我是真的不知道何时何地见过。
于是我再次对并不记得他,甚至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心生愧疚。
罪过,天人下凡,我却转头就忘。
他一直在看我。
我用大拇指抹开血迹,出来时就看到他,一抬头,撞上他的目光,在喧嚣浮尘的人群中,独独凸显出来,与这四周格格不入,那样沉静淡然,遗世的一双眼睛。
他就看着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又看向那位清风朗月的白衣公子,拍着他的手臂道,“这是南城的翡玉公子——覃隐,覃公子,跟曲小姐是同一个地方的人。目前是赵府的客人。曲小姐……”
他笑着,抢先说道,“这位小姐,我是见过的。”
老套,俗气,但管用。我脸红得很不恰时宜,好在有这面具,脸烧烂了也没人知道,虽内心诚惶诚恐,表面镇定自若样子要做足。我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脑子里划过无数种可能,其中包括但不限于认错人了,久远旧识,我想了好久没有答案。想破脑袋也理解不了这样的人与我有何联系。
他说好久不见,若是旧识,或许是在南城小时认识的某位大人府上的公子,说不定还被我欺负过。总之过了这么多年,物似人非,也早已变了模样,总之我不太记得我人生中有认识过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都说女大十八变,男子也是一样。除了我越变越丑,残了之外,大家都长开了。
直到走到我的面前,驻足,停下。
微微笑着,很认真地,眼神清澈。
“好久不见。”
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的宁诸在听到这个名字后顿了一秒,才继续向门里走去。
晋大人笑呵呵地对我点头致意,我只好呵呵地笑回去。
但是那个怪人,一直盯着我的怪人,却迈步向我走过来。
既然如此待在这里等死做什么!
我闪身跑出去,他没预料到就没抓住。毕竟哪个正常人交谈得好好的突然起跑,热身准备都不需要。
但我刚跑到大院门口,门口的一辆马车正准备离开,那人探出身子来与韩大人作别。微微笑着,如皓月当空 。
身后一阵惊呼,我诶诶两声来不及喊痛,他一把把我掼到墙上,“韩浣地牢里的女人是你放走的?”
他发现了啊。
“你是怎么躲过看守的眼睛的?”
阿筝又说,“你先别进去,她们都在说你。”
“说我,说我什么?”
“就是……就是……不好的话。”
“那你看上哪种的?”
“将军!铁骨铮铮的汉子。肌肉线条根根分明,能单手把我举起来那种。”
单手把你举起来……还是挺难呵。
说着大声笑起来,笑作一团,一团和气。
我不觉得难受,或者委屈,尽管这讽刺意味如此明显,我却并不觉得是在说我。霜儿进来,恰巧听见这话,皱着鼻子,“怎么酸溜溜的,谁把醋打翻了。”
“来早了,这会儿没东西可吃。菜品都是要送去桌上的。”我靠在柱子旁懒洋洋地讲。
看来真是我的问题。我又止不住的叹气,他便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有人认出我来,但我并没有认出他,全然不知,实在不好。他笑,“纠结这个干什么,说明是不重要的人,或许对方单方面认识你,从别处听说也不一定。”
说的也是。我决定不再思虑这件事,抛之脑后。
宁诸摸了两坛酒回去了。负责给座席宾客摆上果盘斟酒上茶的婢女三三两两回来,彼此攀谈着兴高采烈,她们看到我,坐在灶台旁灰头土脸的我,眼神怪异地埋下头去,交头接耳。
他摸摸自己的嘴唇,示意,“这里,疼吗?”
我没来得及答他,不知道如何解释,那边宁大人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催促,他便笑笑,快步离开了。
我对今天数次没做得出该有的应答感到些许内疚,些许懊恼,边做事边不住地叹气。
留我惊魂未定心乱如麻。
我是个笨蛋吧。
柴房人手不够,拉我去帮忙,我坐在灶台前面,把木柴劈断了放进去,不时用嘴吹,烟熏火燎,没多久就头发上衣服上全是黑烟,熏成了炭。
“你们先前有过交际?那可真是稀奇。曲小姐原先在我府上,一直抱怨她容貌不好,交际不广,在玦城没有认识的人,很是无聊,想尽早回家去。他乡遇故人,定是有缘。”
翡玉公子终于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宁大人,“其实也并无深交,只是见过几面。曲小姐大概对在下并无印象。”
罪过罪过。
虽然这样说有些自恋,但我知道他就是在看我。
我率先移开视线,捡起倒在地上的扫帚,挽起袖子,将头发绾成一束扎到脑后,尹辗这该死的,取走了我的发髻。等我做完这一切,回过头去看到他还在盯着我。
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