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坞里思绪飘渺万千不知何处的时刻,船靠了岸。船夫向我张开虎口,其余三指弯曲。我战战兢兢地竖起大拇指,“帅,太帅了。”
“八十啦八十,公子你是不是被船颠傻了?”
刚刚还说四十,转眼涨了一倍!
但是那天天气不好不坏的,一半阴一半晴。娘说,“我养的金鱼全死了。你给我出去!”
什么鬼?让我到尘世里去寻找救活金鱼的法子,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的意思么?
郎中先生听说我要出门挺高兴的,正正式式地为我践了行,他一边给我倒酒一边给我说,为师医术也不高,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你要自己去找更高的师傅,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能不能修炼到至精至诚的医术就靠你个人了。你那点蹩脚的三脚猫医术就别随便拿出来秀了。少喝点酒,你的酒量不行不像为师,千杯……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以前背过的诗句全浮上心头来,感谢母亲的打手板之恩。不过大概是我的运气不好吧,至今没看到什么才女佳人。
“怎、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吃的地儿可多了,公子可要去酒楼哇?饭馆都在河对岸,来我载你,不贵不贵就四十。”
当我站在船头穿行在雾中时,还在感叹着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奇妙体验,以及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朦胧美感。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古人诚不欺我。时不时会有别的船只迎面而来,我暗自揣度着对方的身份来历。是富家公子泛舟湖上的寻欢作乐,还是文人才子的闲情逸致。说不定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颐殊
又是一年桃花节。
除保留了传统风俗的活动项目——赏花,品酒,游园——以外,赵大人在自家府上的桃园里设宴,招待各家各府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也会随同父母出行,看表演,赏乐舞,品美酒,尝盛宴,互相吹捧,马屁拍得光溜。席间公子小姐秋波暗送眉目传情,女眷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谁家公子更俊,谁家公子有才,男人们聚在一起谈政治抱负,卖弄学识,显示自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当然不排除某些花花公子哥儿谈论赌钱喝花酒。在我看来,就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
“曲家小姐就是全南城的笑话。”说着轻蔑一笑,“长的这么丑还敢招摇过市,还不是仗着她有个做官的爹。诶,说来覃公子可否婚配,长得比女人还美怕是没有女子敢嫁吧哈哈……”
我看着她大摇大摆我行我素地穿过街市——不是说最高境界的美是“美而不自知”吗,丑不自知,对她是幸还是不幸呢?
“既然公子没有婚配……一会儿我们去哪儿玩?赌场,青楼?”对方一脸别有深意地冲我淫荡地笑,整张脸写满了猥琐,“不过覃公子去青楼也不大合适,别被当作烟尘女子给买了,那绝对是花魁啊!不过正好也可以去验明正身……”
可是居然要我结账啊!一顿饭可以住几天的客栈了啊!
城里总是这么热闹,人来人往,商贩叫喊,大有清明上河图的意味。蒋公子只顾埋头扒饭大快朵颐,我却惦记着账单食不知味。这家伙好像几天没吃饭似的,据他说他在赌场输光了手头的银子,他爹气不过把他赶出来,等过几天他爹气消了就可以回家了。大概又是一个出手阔绰的纨绔子弟。
“覃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女人?没有别的意思啊,刚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女扮男装……”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朝我使了下眼色,“看,曲府的小姐,曲大人的千金。”
覃隐
我到南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里的纸贵不贵。
看起来跟我家乡的毫无区别嘛。
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被坑了五十。
我被人宰了的事是蒋公子告诉我的。蒋公子名昭,字什么就不知道了。此时这人正坐在我对面,张着一口大白牙脸上还有米粒,听说了我的事迹差点喷饭。“他叫你给你就给啦?你都不打听一下渡舟的行价呀?”
我惆怅地望着红鹤楼底下人来人往的风景。没错,这家酒楼的名字就是这么山寨。在我比较着琳琅满目的食店客栈哪家好的时候,蒋公子看出了我的为难,好心地邀我至这家酒楼共进晚餐,顺便畅谈人生,结交朋友。我欣然同意了。
还没说完就倒头不起了,醉得不省人事。我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杯子,才一杯。
我觉得父母应该还是舍不得我的,嗯没错,虽然一文钱也没给我还是郎中给的盘缠。虽然他们总是说若是个女孩儿就好了,为她谋个好夫婿照顾她的下半生,就可以甩掉个包袱不受牵绊。但是我知道他们不像别的人家儿女成群儿孙满堂享天齐福,都是因为母亲在生育我时,冒了极大的风险,父亲差点失去她。父亲不愿再承受一次让母亲在鬼门关边缘走一遭自己担惊受怕的心情,就再没提孩子的事。
作为父亲母亲唯一一个被他们视为累赘的孩子,他们终于摆脱了我大大方方去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了,哈,哈,哈。
“公子进来坐吧,外面风大雨大,染上伤寒就不好啦。”摇浆的老翁都看不下去了,“别看啦,谁家姑娘没事这鬼天气站在外面啊,风这么大,吹成傻子啦——啦——啦——”
哦。
其实我入尘世来,决计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我以为那会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很适合出行,黄历上说宜远游。我跪在父母面前,“娘,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叩头三拜。“爹,以后儿子不在了你腿脚不便要保重身体。”又是三拜。最后出门前还要三跪九叩,最好像岳母刺字一样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印迹,万一死在外面了好为我收尸。
据明末记载,宋代时,有一千年修炼的蛇妖化作人形叫白素贞,与青蛇精小青,在杭州西湖遇书生许仙,白蛇逐生欲念,欲与书生缠绵,乃嫁与他。就一个篷船借伞的故事,小时候母亲当睡前故事来来回回给我讲了好几遍。现在真真到了篷船之上,倒有些蠢蠢欲动起来。大概偶遇佳人婷婷立于船头,手执油伞,青萝纱裙,嫣然一笑,城门失守的故事太深入人心了罢。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听得他这番话,不禁皱起眉头。我思忖着说一点正人君子的说辞来拒绝他。家父再三教导我,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为人正直,洁身自好,要不为诱惑所动,要在美色面前坐怀不乱,坚若磐石,固若金汤,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糟糠之妻不下堂,吃饭要舔盘子……
最后我挑了挑眉,只说了两个字:
“没钱。”
我激动万分,怀着期待的心情朝底下望去。毕竟这是我进城以来第一个看到的贵府千金。是大家闺秀呢,还是小家碧玉?是闭月羞花呢,还是沉鱼落雁?
但是为什么如此的……如此的……其貌不扬。
抱歉找不到更委婉的词来形容了。
以前父母亲要到南城办事的时候,都会带上我逛逛集市什么的——我们不是完全的与世隔绝。所以还不至于乡下人进城似的,东瞅瞅西瞧瞧什么都稀奇得很。不,我不会。因为我正迷路迷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
这还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对于前路未知的因素太多我还有些许迷茫。站在护城河河边柳絮纷飞落花飘扬的大槐树下,我眺望着远处大雾弥漫的河对岸,烟雨朦胧,亭台阁楼,琼楼玉宇。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我现在在哪儿啊?
摆渡的老者摇浆而来,我以为他要跟我对歌儿。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暮烟幂幂锁村坞,一叶扁舟横野渡……一时间脑袋里划过无数诗句。我心惊胆战地看他靠近,隔老远地向我招手,“公子,这次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