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老人驻足,一看是个斯文的玉郎君,便蔼声道:“小官人,老儿叫酒店的秀才来,去拿纸笔与你写了。”
方叩说:“不必了,老丈说便是,我记得住。”
接着,方叩问一样,那老丈便略加思索,答一样价钱。
“旱涝期间,多少有一些水涨船高。”
何斯至又问了下面的官员几件事,一一答了,没有出大错。
最后,何斯至道:“记得,陛下说了,查勘获实,宁宽勿刻,你们凡事都依此为准。”
方叩和老师对望了一眼,何斯至吩咐道:“你留在这里。”
那李知县便知是方叩是他信得过的人,拱手道:“何公,朝廷划下三百万两纹银,这些银两该当如何处置?”
何斯至端了一盅清茶,饮了一口,道:“我要知道你们的灾报在哪里,才好使这笔钱。”
那孩子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朝他看,说:“饿。”方叩心里好生难受,从钱袋里拿了一些银子与她。
“使不得使不得!”她起了一个炸雷似的调子,又环视四周,生怕别人看见,压低声音推辞了半晌,最后,还是接了。
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悲惨的事,方叩辞别了这对母子,简直想也不敢想。可她说出自己切身的故事时,又是那样的平淡,就像说着别人的事,在舌尖百转千回之后,似乎彻底麻木了。
“今天心里难受死了,你给我揉一揉吧。”
方叩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大葫芦,道:“稻米粟米每斗二两三钱,小麦每斗二两一钱,大麦一斗一两四钱,荞麦一斗九钱,莞豆一斗一两八钱,麸子一斗五钱,谷糠一斗一钱,柿果一斗一钱五分,核枣一升一钱,盐一升银九分,清油一斤一钱六分,猪肉一斤一钱八分,红白萝卜一斤一分,绵花一斤三钱二分,麻一斤一钱,梭布一尺五分……”
何斯至道:“你没有记错吧?”
方叩说:“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
“娘!”孩子张大嘴给她看,乳牙的齿缝里残留着白糖酥的遗骸。
方叩知道她误会了,忙把怀里的玉牌拿出来,说:“我是朝廷派来的人。”
“哦?”她将信将疑,抱着孩子,恶声恶气道:“朝廷派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人!”
问完了,方叩说:“我买你两斤清油吧。”
“好好——!”老汉便拿出油勺,拿出葫芦,忙不迭地替他倒上了。
回到驿馆时,已经入夜,何斯至还在案前批阅公文,对他说:“问好了?”
那李知县千恭万敬,自然是满口答应,亲自将何斯至一行人送到驿馆住下,忙前忙后了大半天,才敢回去休息。
何斯至刚坐下,就对方叩说:“你现在便去大街上,问一问物价。”
方叩知道老师信不过这里的官员,便径直下楼出去了,天色将要黑,他迎面遇到一个身穿短褐,脚踩草鞋的驼背老人,肩膀挑着一根扁担,提着两只油桶在路上健步如飞,便上前行过礼,问这老丈人物价。
他草拟的谕令是早半个月便下达了的,地方得了令,便着手勘报,知县连忙呈上灾报,何斯至当面看了,上书灾民人数几何,其中老弱妇孺几何,青壮年几何,都在这里了,条分缕析,写得很明了。何斯至道:“很好。”又问:“如今物价如何?”
知县望向身边的从事,催促道:“还不快去问!”
身边人便飞快地下了楼,不久,呈了一张纸来,何斯至低头扫视道:“粮价相较往时,略有些高了。”
他沿街又看到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钵盆磕头乞讨,心里像吞了一枚橄榄,又酸又涩,鼻尖发热,把钱都散给他们了。可是给完了,还有许多人等着要,满眼放光地看着他,而他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简直觉得自己有罪了。
离开这里,巡抚带他们回到酒楼,方叩看着盘里的鱼虾菜肉,什么也吃不下,胡乱塞了两口饭,这一顿饭便草草了结。樊巡抚微倾了身子,含笑道:“何公,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回任上去了。”
何斯至点了头放行,巡抚就先行离去,只留一个知县和从事在楼上,知县姓李,满面堆笑,屏退了众人。
这时窗外又下起雨来,何斯至搁笔,站起来道:“如今米贵肉贱,百姓维生不易,我们三餐便在驿馆用饭,不要去外面了。”
他吩咐完了,便看着方叩上前两步,跪坐下来,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怎么了?”
方叩被她说得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所幸那妇人也只是情急之下刺了他两句,看他模样俊秀,又给孩子糖吃,也就不再那样戒备了。方叩问了几句话,也都一一答了,妇人道:她男人修堤的时候,堤坝被洪峰冲垮,归了大西天了,如今她带着公姥与孩子,节省口粮度日,可粮价实在太高,施粥厂这里又难等,哪怕从早到晚,也排不到粥,山穷水尽,接下来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这里有许多人,捡大户人家和官府的潲水吃,等到粮食吃完了,他们一家恐怕也要和那些人勾心斗角了。
最后,她抱着孩子,问:吃了这位小官人的东西,你道谢了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