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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第1页)

方叩吐了一场,肚子空空的,坐在船头,鼻子一皱,用力捶了好几下船舷,直到手上传来钝痛,才总算知道,什么叫作多情总被无情恼了。

船队到了渡口,大小官员身着公服,站在码头上,都来迎接,前面是巡抚、知府、同知、通判,后面是受灾地县令,听到伙夫迎风而呼,便知船来,齐刷刷跪了一地,何斯至下了船,便有人来扶,泛泛与他们打了两句交道,方叩在后面略略作揖,并不言语。老师教过他,出门在外,唯有恭、谨二字。

那樊巡抚道:“下官备了一席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弃。”

“倘若我是一个不明白是非的人,专喜欢那等无耻的卑鄙小人,你尽可以骂我下作,可我喜欢的是你,你怎么能管我叫下作?”方叩低下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身,心想老师这么端方,这么高洁,还这么……软,像一掬新雪,唯有劲瘦的松枝才堪与之相配。他想到喜欢的人是老师,就觉得很自傲,才没有觉得哪里下作,哪里见不得人,只有老师才这样遮遮掩掩的。

“你!”

对了,他又在心里翻旧账:你喜欢那个尹嗣渊,才真的叫下作呢。

“你怎么能骗人,”方叩闷闷地说:“你那画筐里全是别人家的小像,你挑来挑去,挑中了谁?你问过姣儿了么?她也愿意?”

“那些是给你选的。”

“给我?”方叩傻了。

听他这么说,何斯至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多日负罪,心思甚感沉重,夜里难以入眠,可是此时两个人面对面谈论起这个来,他又觉得有些诡异,心想难道是被方叩磨得久了,自己脸皮也厚了?

“你听我说,并非你本性如此,”何斯至伸手抬起他的脸,道:“只是人总会犯错,但贵在知错能改,你好好地悔改了,我们便和从前一样,你和你的师兄,在我这里依旧一视同仁,好么?”

“老师也犯过错么?”

“这个不要吃了!”方叩没拦住他,只得眼睁睁看他吃了一个脏兮兮的白糖酥,在心里默默叹气。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喝,一个粗壮的妇人大步走过来,提起那孩子的后颈,抱在怀里,她先是上下踮了踮孩子,仿佛生怕自己才离了一会儿,孩子便缺了斤短了两似的,发现无恙后,两只刀子一样亮的眼睛才扫视过来,尖声逼问道:“你是谁!”

那巡抚便带何斯至一行十余人骑马而行,在路上,指着一片汪洋,遥遥地解释道:那处原先是农田和水塘,那处是养蚕种桑之地,那处是染坊,那处是市集……目之所及,全变成了一汪混浊的泥水。

何斯至下马,走进城隍庙、观音寺,看了几处灾民住的地方,都十分破败,那些灾民皆是面黄肌瘦,短褐穿结,鞋履残破,又看了他们在醋厂施粥,情形混乱不堪,人手也颇不足,何斯至亲眼看着小吏舀了一碗粥,那粥里掺和了一些杂粮,依然是稀如白水,方叩一看老师露出那神色,就知道他很不满意,只是当时没有说话。

老师正在问巡抚的话,方叩没有别的事可干,便四处走了走,见到墙角孤零零地坐了一个赤脚的孩子,他蹲下来,温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那里,你的爹娘呢?”

南下的船队浩浩荡荡,出泾门,发泗陵,满载粮秣,迤逦而下,在船舱上,何斯至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时舱外渐渐地下起雨来,点点滴滴敲打着舱顶,稍解了一些暑热,他抬头吩咐方叩,道:“思圜,你去将帘子解下来吧。”

方叩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大船,被水波晃得有些不适,起身去解了帘子,说:“老师,你要吃茶么?”

“不用了,”何斯至作了个手势,款声道:“请坐,我们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河边水草的气息,何斯至道:“不必了,先带我去看一看灾民,稍后再用饭。”

“这……”那几人面面相觑,立即道:“是,这就为大人准备舆轿。”

何斯至道:“牵几匹马来,没有马,驴也使得,我们急着去,乘车驾恐怕来不及。”

“等一下!”方叩将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身子晃了两下,捂住嘴,酿酿跄跄地冲出船舱,跑到船边,哕地一下,冲下面呕吐起来,激起阵阵水花,几条青色的小鱼凑过来,何斯至随后走出,拿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蹲下身为他擦拭嘴角,黑眸冷冷凝视他,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不成亲,就永世不要跟我说话。”

不等他开口,何斯至又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是念在你年纪小,在乎你的前程,这些日子,任你如何以下犯上、软磨硬泡,都没有计较,你若不知悔改,我就去向陛下请旨,把你外放到各州府去做官,让你一年回京一次,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将沾了秽物的帕子掷在地上,转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你双亲不在身边,我便是你的长辈,大登科之后是小登科,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等你回去,有相中的人家,便为你备好茶礼,前去请聘。”

“不行!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让我娶别人,还不如杀了我。”这一方面,方叩显然想得更深,“你想啊,成亲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每天脱光了衣服交缠在一起欢好,我只想和你……”

“闭嘴!”何斯至被气得脸色发白,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发现方叩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怎么教导也于事无补,又气又恼,点着他的额头道:“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下作的学生?”

“嗯,我从前,也做过许多错事。”

方叩望了他半天,到底还是下了座位,趴在他膝盖上,用脑袋轻轻蹭着老师的腰,祈求道:“你现在不要成亲好不好?”

“谁说我要成亲了?”

那孩子说:“饿。”

方叩想到什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白糖酥,小心翼翼地剥开油纸,说:“这个给你吃。”

白糖酥被体温烘烤,散发出甜腻的香味,如同一块白花花的猪油,那孩子顿时两眼发绿,他太急了,连忙将脑袋凑过去,才咬了一口,那酥就掉到黄泥汤里,他什么顾不上,急赤白脸地捡起来,便往嘴里塞去。

“噢,”方叩就规矩地跪坐在他面前,“老师请讲。”

何斯至酝酿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思圜,你实话实说就是,我从前,是不是做了让你误会的事,才让你……”

“没有!”方叩不知道老师怎么会那样想,“老师言行端正,是我自己起了邪念,怪我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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