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士谦点头。
“呀,那要好好准备些东西感激人家的。不如我再去下些饺子,一会晚饭后,我和你一同去他家看看。”
除夕
今天的除夕,已物是人非。家里充满了清冷的空气。蒙父说一时之间他还真想不到合适的横联,就叫阿琴和士谦先把上下两联贴上。另外写了“福”字,一齐贴上。
看着阿琴将联子糊墙,蒙士谦突然想起,南云峰此时大概正和他的老母亲在家里。他家里经济一般,人这样少,这年大抵也是过得凄冷的。便求了父亲,再临时写下一副春联和福字。蒙父说,他此时“江郎才尽”,没有灵感了。蒙士谦想了想,给蒙父口述了一副联子: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蒙士谦手蘸了点面粉,往阿琴脸蛋上一戳,留下一个白点。阿琴就用手指撮了一小把面粉,撅起嘴来冲着蒙士谦的脸吹气,吹得他满脸挂着面粉,活像唱戏的旦角。婆婆喜欢吃芹菜,阿琴把早先囤下的芹菜洗好了切丁,拌了一点猪油和臊子肉打了馅儿,这点肉饺子单留给婆婆和蒙士谦吃,包饺子时,阿琴往一只饺子里藏了一枚硬币。她特意拉长了那只饺子的皮儿,又在皮儿扇上粘了颗肉粒,方便她辨认。
蒙士谦在厨房端着锅排下饺子。阿琴烧了一锅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泡了,两人取了饺子一只一只往锅里丢,丢着丢着,两人开始比着压水花。阿琴懂得技巧,知道让饺子竖着入水,“噗噗”几声响就进水了,蒙士谦不懂这些,丢饺子时手离水面太高,每次松手溅起来一片水珠,全扑到了虎口上,弄得“啊呀”一声,抽手回来时候手都叫烫红了,一甩就起了水泡。阿琴忙捧着他的手在嘴里舔起来,直舔到水泡消下去,抬眼一看,蒙士谦脸却红了。
春联还没来及贴上。阿琴取了浆糊和公公自己手写的春联到了家门口,踩着一只有些活络的木凳子贴春联,公公的行楷如行云流水,笔力苍劲,阿琴虽不懂春联的内涵,但单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的同时喜庆的很。蒙士谦看阿琴摇摇晃晃站在竹木凳上,担心她一个不稳摔下去,就跑到她身旁抱着她的腿。这时候蒙士谦眼翳还没好透,阿琴让他快走,免得墙粉落到眼睛里。两联贴完了,才发现蒙父没加横批。蒙士谦直说:“我爹老糊涂了,这种事都能忘记…过去十年里,我家没过过春节,他大概太久不写春联了。”
“南大哥,你快吃。饺子多呢,你先吃八个,再来八个,八八要发呀。”
南云峰捧起来碗,凑到鼻子跟前:“好香。”
阿琴又说:“这饺子是从我们家锅里捞出来的,包的时候,我在一个饺子里藏了硬币,谁吃到谁就有福!南大哥,你快吃,说不定这个带硬币的饺子就在这碗里头呢。”
南云峰解释道:“我家许久不过年了。我和我妈也没讲究这些,今天什么也拿不出来招待你们,你们不要见怪了。”
“南大哥,不见怪的。我跟士谦一起来陪你们过年。”
阿琴把搪瓷碗盖打开,饺子还冒着热气。南云峰从厨房里拿了四只碗,大小不一,又取出来四双长短不一致的筷子。阿琴拿了筷子,把那只大饺子夹出来,又添了六只小饺子盖在上头,瞅了蒙士谦一眼,蒙士谦微微点头,阿琴就把碗呈给了南云峰。要给老太太盛时,她直说自己不饿,身子却有些发冷,阿琴说那没事,饺子汤也热的,就给老太太舀了半碗蛋花酸汤。
老太太看了一眼夫妻俩,眼睛惶惶不安:“是蒙家…那不是你爹曾经…”
见话茬不对,蒙士谦赶紧打断:“阿婆,我和云峰哥是同事,今天说好了来你们家里看看的。我和老婆包了饺子给你们送来了,您趁热和云峰哥尝尝吧。”
便搀着老太太坐到厅里圆桌前。阿琴坐下还在那儿抹眼泪,蒙士谦伸手掐了下她的腿,叫她收声。
“…没有的。”
“你是不是嫌我长的丑?”
蒙士谦掀了被子坐起来,捧着阿琴的脸说:“不是,不是啊。阿琴,你好看的像仙女,我才配不上你。”
蒙士谦问:“哥,你眼睛咋了?”
南云峰缓缓说:“是前天晚上回家,骑车时不小心轧上一个茄子,摔到眼睛了。”
蒙士谦立刻凑上南云峰的脸:“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镇上卫生所不中用,我带你走远点去好好医。”
南云峰穿着件老旧干净的破袄,肩上落了层薄薄的雪,他的自行车没立住,栽倒了。
“哥,你怎么这会儿出门。”
南云峰不答,扶起车后给两人开门。屋里清灰冷灶,全是老旧破败的家具,但打扫得干净不落灰,也没有过年的气息。墙壁上挂着好些黑白照片,蒙士谦大致看了一眼,都是革命前南家照的。有全家福,有爹妈抱着孩子照的,也有孩子们单独的照片,但南云峰只出现在合照里,没有属于他的单独照片,他大概十几岁的年龄,身材瘦弱,两只眼睛无辜而畏惧地盯着镜头,站在一家人最边上。
这时候外头开始下雪了。两人就冒着小雪,一路慢慢向南家去。这时街上没几个人,都在家里头守着吃年夜饭的。差不多晚上八点,两人到了南家院门口。透过门看见屋里窗户有光,蒙士谦就在外头叫门,喊了半天没人应。
阿琴问:“这除夕了,怎的没人呢?”
蒙士谦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开始瞅眼院墙有没有合适的地方能翻过去,在西角的地方看见几块半残的砖,就把砖摞好了打算踩着爬进去,这时候蒙士谦左眼的眼翳还没好透,阿琴就在他后头叫他小心,别让墙灰进了眼睛。却听得身后桄榔一声,熟悉的男声传过来:
蒙士谦瞅了她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那个饺子包那么大,一看就有硬币在的。”
“那你为啥骗爹妈说你吃到了?”
“爹妈不信这个,而且他们肯定也希望福气落到咱们俩身上。”说着,蒙士谦把大饺子挑到了搪瓷碗里。
蒙士谦在一旁静静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觉得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南云峰走到他身边那副低头歪脖的样子逐渐浮现,蒙士谦鼻子就酸了。
饺子煮好了,阿琴抢在蒙士谦之前去捞。她拿筷子不断在锅里搅和,一眼就看到了她亲手包的那个带着硬币的大水饺,捞起之后放到蒙士谦碗里,又把那些看着诡形谲状的饺子放到了自己碗里,给她和蒙士谦倒了点醋,给二老的碗里加了点紫菜蛋花的酸汤。
晚饭时候,阿琴先声夺人,说自己包了个藏着硬币的饺子,不知盛到哪个人碗里头了,谁吃到谁新一年就最有福气的,这是图个仪式,即便吃不到也无妨,然后一直看着蒙士谦,盯他把一个个饺子吃下去。
说罢两只手就扶住了蒙士谦的太阳穴。阿琴身上穿着白色碎花的睡衣,她几乎和蒙士谦身体贴在一块儿,让蒙士谦一低头就闻到了她胸部的香气…他顿时身体燥热内心如火了,将一切的隐忍抛到脑后头,拽着阿琴的手腕将她扑倒在身下,床发出一声闷响,在蒙士谦听起来却好像地震山摇。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性冲动,笨手笨脚地解阿琴的扣子,阿琴白嫩的胸口露了出来,接着,他又探手摸阿琴的下体,可阿琴却尽力反抗了起来,她的挣扎让蒙士谦心里起了凉风一样的疑惑:
难道她不想我碰她吗?
“士谦,我来着身上,不能给你睡…”
蒙父补充:“也好。小南的母亲一直病着,上了年龄的人,会喜欢热闹的,如果不是你妈眼神不济,我也想带着她一同去南家坐坐。过去和我们交好的几家人里,李元登家已经是仇人,杜安南家关系也因为他二儿子变僵了,丰路鑫家老夫妻两个六六年就吃安眠药自杀了,剩下的两个孩子也不在镇上了,孟炳朝家被抄家,一家子人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都走不到一起。还就只有南天明家,本来完全是不熟,甚至会成仇家的,如今因为小南和士谦的关系而熟络,也算是缘分。”
蒙母心软,濡目之情顿起,扯了纸擦眼泪:“小南这孩子命苦啊。本来南家也算是和睦的家庭,如今弄得三个孩子只剩他一个,又因为眼睛的事情成不了家,这么下去,他们南家到他这一代岂不是要断了?”
蒙父说:“他们南家,是一家子人善良的品质全凑到小南一个人身上了,可人善被人欺,一家子该吃的苦该受的罪也全都叫他一人承受了…”
是黄庭坚的中的颔联。蒙父问:“士谦,写这个做什么?”
蒙士谦回答:“给云峰哥送去,爸,我晚饭之后,我想去看看他,还有他妈。”
阿琴从竹凳上拍着手灰下来:“是那个每日送你一道上下班的男人吗?”
阿琴又去扯了面红纸,裁出了一条短带和一块方面,给公公研了墨。蒙父是提笔有神的人,如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迟迟不肯落笔,阿琴就在旁边问:“爹,是不是您觉得这纸张颜色不好?我去换正红过来。”
蒙父拦下阿琴,“我记得,士谦还小的时候,每每临近春节,总一大堆人来我家,拜托我写春联。那时候都没几个钱,他们过来了,送来一只卧着茶蛋的鸡公碗,就算谢礼了。我和你妈洋洋洒洒,一写一整天,写得手都抖了,也不肯停下,一定要给每家每户都写出最满意的联子才让人家回去。”
蒙母微笑着,坐在旁边补充:“那时候多热闹啊。我们还给带过来的孩子包红包,吃烧鹅,蜜饯。我记得,天禄,永恩他们抹着鼻涕过来,说看着屋里写春联无趣,要找士谦玩,几个孩子跑出去雪地里打闹,回来时候手脚都冻僵了,鼻涕都结冰了,还约定好大年初一接着玩呢。…这些事说出来好像都还像在昨天一样。”
“那…”阿琴歪着头,泪珠斜斜地流下去,“等我身上过去了,你也愿意碰我的吧?”
“愿意,我愿意。你不要哭,阿琴,你不要哭。我现在才知道,我蒙士谦就是个糊涂蛋,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几天后便是除夕,这是革命之后蒙家度过的第一个除夕。他家里惯常简朴,二老也没福气吃大鱼大肉,蒙父就同儿子儿媳一起包了些素饺子。蒙士谦不会做饭,也从没进过厨房在三人包出的饺子里,蒙父的浑圆馅大,阿琴的玲珑饱满,只有他包得奇形怪状,馅儿不是太少得瘪下去,就是太多了塞不下,蒙父数落他手笨,包出这样的饺子没卖相,饿了三天的叫花子都不愿吃。他不服气,把自己包的饺子另找了一只小锅排码好,闷着头不停地包,阿琴见了,凑到他身边和他咬耳朵:“士谦,我吃你包的饺子。”
听了阿琴催促,南云峰才夹起饺子来吃,他吃得很慢,一点吧唧嘴的声音都没有,就跟他这个人一样,温温吞吞。吃第二个饺子时候,他就咬到了硬币。阿琴这下高兴了,说这几十个饺子,就让南大哥吃到了其中唯一一个,那新的一年南大哥和阿婆就有福了!
喝了这汤,老太太说,她在这坐着,觉得几个孩子们不自在的。就要起身回屋躺下,可回了屋里,灯却不熄,剪子咔嚓咔嚓响。
南云峰说:“谢谢你们,我妈心里很高兴你们能过来。”
说话时候也还是低着脸,总不敢和阿琴的目光相撞,好像亏欠她什么东西一样。阿琴只知道南云峰和蒙士谦关系好,并不知南云峰心里暗藏的对蒙士谦的别样情愫,还以为是南云峰见了生人,为了自己的瞎眼而羞赧,心里越发可怜他。
老太太却宽慰:“这姑娘真俊。大过年的,怎么哭鼻子呢?我年轻时候也爱哭,一着急就只会哭,跟你一样的。”
阿琴呜咽着问:“阿婆,你家里不过年吗?”
老太太说:“能过日子就不错了,过什么年和节的,啥时候也就我和我儿云峰两个人。”
南云峰低了头摸了摸纱布:“不打紧的。现在这样也好,把烂眼遮住,也不会让别人看了恶心的。”
身后的阿琴一直站着,见南云峰实在可怜,居然“哇”一鼻子哭了出来。老太太这才想起来问蒙士谦和阿琴是谁。
南云峰讲:“妈,我跟您说过的。蒙士谦,蒙家的儿子,还有阿琴,是他爱人。”
蒙士谦第一次看到南云峰毁容前的模样,居然是在老照片上,十几年了,他的脸没怎么变,除了左眼。
进了门有灯才看清楚,南云峰的左眼上贴了一块棉纱布。他母亲在房里躺着,听儿子回了家就扶着墙起来了,他母亲年龄不过五十岁的,头发却快掉干净了,剩下的稀疏头发也全是白发。先是问南云峰:“我儿,卫生所那边大夫怎说的。”
南云峰扶了老太太坐下:“清洗了一下,好多了。”
“谁个…”
蒙士谦从上头跳下来,阿琴在一边试探:“是南大哥吗?”
“士谦?你怎么来我这里。”
“我想的是,阿琴,把这个饺子给云峰哥送去,让他吃了吧。”
阿琴恍然大悟:“是了呀!爹妈说南大哥命苦,那就把这福气过给南大哥还有他老娘好了。我前几天在家打过好几副棉手套,等会儿带过去两双吧。”
两人说定,把两只大碗扣起,用毛巾包住保温。又将春联包缠住手套。
可蒙士谦每次拿筷子夹,夹得都是旁的饺子,专门无视了那只大饺子。吃到最后,碗里头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饺子了,蒙士谦夹起那只小的嚼了一会儿,突然嘴里咯嘣一声,他捂着左脸,吐了一滩肉馅到手中,立马跑去洗手池去洗,出来时候对着大家说:“我运气好,这硬币叫我吃着了,我给收起来啦。”而碗里剩的那只大饺子却晾着不吃了。
饭后,晚辈给长辈拜了年。蒙父蒙母便说要士谦和阿琴二人带好了饺子春联,路上两人小心些去到南家。厨房里,蒙士谦把锅里剩出来的素饺子捞到了搪瓷碗里,又取了一只缸,倒了满满的饺子汤。阿琴看着,撅起了嘴。
“你咋就不吃那个大的呢…”
她解除了他的疑虑,同时也浇灭了他的欲火。他从她身上下来了,连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对不起”,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地面。
阿琴把扣子扣好了,低头看着把自己裹成一条虫一样的蒙士谦,带了哭腔说:
“士谦,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不愿意碰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