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相的富户把地契和农奴交出,由着他们分配,不识相的则被下了狱,甭提什么过节了,去阎王那里过吧。
有人在底下不赞同道,此乃苛政。
徐羡骋则讥讽,“前一阵出征,城内无人坐镇,听说这些人囤积居奇,去年也算是狄恰的丰收之年,反倒闹起了荒灾。你说,他们可怜,还是百姓无辜?洪大人,我瞧着您同情他们,反倒不同情百姓?我看,是不是也在其中掺和了一手?”
“这事和先生没关系。”徐羡骋道,“先生什么时候也关心上别人的家事了?从前便爱做媒,今日在这里嚼舌根,我给先生介绍个差事,不如改行去做媒婆,我替你在城北支个摊。”
陈届翻了个白眼,“你还不清楚你叔叔的脾气么?吃软不吃硬的,你和他服个软,撒个娇,不就好了么?闹成这样,你觉得有意思么?”
徐羡骋何尝不想和孜特克服软,哭泣撒娇打滚他早都用上了,只是孜特克不再吃他这一套了。
陈届知道他心情不好,放在平时肯定不来讨这个没趣,不过他是看着徐羡骋和孜特克两人过来的,对现在二人这幅模样,也觉得十分不解。
“我说,”陈届啧了一声,似乎是在想从哪里劝起,“你和你叔叔,你们那事,我其实不爱说什么。若是两个人你情我愿的,也没什么,只是现在……”孜特克明显一副不愿意和徐羡骋继续相好的样子。徐羡骋这样,闹得挺没意思的。陈届瞅着徐羡骋那怒意燃烧的脸,把自己的话吞了回去。
“总之……依我看,你还得先和他好好地道个歉,你昨天犯浑,知道多吓人吗?到处都在传你们的事儿……今儿还是古拉玛,羌人团圆过节呢,你瞧瞧你做了什么,晚上大家聚一起吃饭,篝火会上,你猜他们会谈什么稀奇事……”
天蒙蒙亮徐羡骋就出门走了。
一路上不时有人望向徐羡骋,在背后窃窃私语。
徐羡骋在世子府邸歇了一宿,孜特克还留在房里,他吩咐了不让人进去,也不让孜特克出来。
额吉恰思虑至此,自以为想通了,便黑着张脸,从议事厅里抬脚走了。
徐羡骋深呼吸,靠坐在椅背上许久,想到房里的孜特克,昨日的景象在他眼前一一晃过,一时间内心满满的无措和悔恨,他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怕是难以挽回了。
他怔怔地想,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一步,孜特克决不会原谅自己的,他想起了孜特克昨日身上的一片狼藉,关节处的青紫和血痕,醒目极了,刺痛着他的双眼,让他内心抽搐不已。
额吉恰身体已经大好了,一直在城外专心操练军队,偶尔才回来一次,全身心地铺在军队里,似乎是想弥补上次被徐羡骋偷袭了城的遗憾。
“徐大人,”额吉恰抬起眼道,“这儿也没有别人,我也不过问城内事务。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小姐的尸首该如何是好?”
徐羡骋良久道,“我也不怕你知道,那皇帝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中原人怕是要带她葬去皇陵。”
“改日,我去那道观寺庙,哦,还有那群萨满巫师,让他们求雨,若是求不出雨来,我送他们和大罗神仙亲自求去,再抄了他们的地。”
刘照和陈届对视一眼,大惊不已,自英宗以来,礼佛崇道之风盛行,寺庙和道观均可蓄私田,不纳贡赋。这自然也成了达官显贵隐匿私产的又一谋财路子,从前有几代辅相试图变法,但大多下场凄凉。
他们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的,纷纷让徐羡骋再思量思量。
孜特克半夜没办法睡着——他身体好,经历了那样粗暴的对待,都没办法睡着,只能在寂静的清醒中反反复复地咀嚼回忆那种痛苦。
徐羡骋睡在他身边的床褥,这浑球给他擦了身体,接着在一旁和衣躺下,孜特克听见他背对着自己抽泣。
——孜特克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耻,明明恶狠狠地伤害了别人,却又在事后装出一副可怜受害之人的模样。
这话分量重,把那人吓得不敢说话了。
徐羡骋低声道,“今日我瞅他们交上来的账本,倒是和从前出入甚大,”他冷笑了一声,“怎么这段日子,信众纷纷为寺庙道观捐钱献地的,从前也不见他们如此虔诚向佛?”
陈届一愣,知道徐羡骋在讥讽富户与僧人道士串通一事。
思虑此处,徐羡骋心不由得闷得难受,眼睛火辣辣的,他深吸一口气,嘴上依旧死硬道,“先生还是先管好自己罢。”
说罢他便不再和陈届搭腔,留下对方干着急。
此番众人于议事厅聚集,是为了商讨城内事宜,徐羡骋这几日以雷霆手段拿城内剩余的富户开刀,即使古拉玛即将到来,也不消停。
——从前徐羡骋根基浅的时候,还要顾忌一番其他人的眼光,现在他到了这个位置,再怎么荒唐,只会被当成是达官贵人的风流韵事,没什么人会当真。
徐羡骋觉得很讽刺,果真是达官显贵一套规矩,贫民一套规矩,二者从不搭边。
“之前你让人给他刺青,那会子我不在,也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我真是老了,真弄不明白你在发什么疯,过去你们在乡下的时候,不是很好么?”
李瑚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在自己的院落里没什么发言权。
陈届一进议事厅便惊得哟了一声,“徐羡骋,”他这么道,“你这脸也忒吓人了。”
徐羡骋鼻青脸肿,只有小半张脸是完好的了。他望了陈届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想,他是怎么舍得对孜特克这么做的,徐羡骋内心发抖,想起那些从自己嘴里吐出的恶毒话语,若是他能回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给自己一刀。
徐羡骋将脸埋在手心里,脊背颤抖,听见自己喉咙里传来压抑的喘息。
即便在这种时候,想到孜特克不愿再和自己相处,徐羡骋依旧难以接受,单单想像那个场面他便痛苦得直抖,仿佛有冰碴子在骨髓里涌动似的,让他凉到心头,连牙关都可怖地打起颤。
额吉恰显然怒极,“小姐……她和那皇帝相处才多久,怎么连这死后点安生都不给她?”
徐羡骋本来心里就因为孜特克郁结于心,额吉恰又提到玛尔罕,让他想起孜特克的反应,更加烦躁,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又不好大喊一声别吵了,我要派人去皇陵盗尸首,压着嗓子道,“额大人倒是好心思,这般心疼人的闲暇倒是多。这也担心,那也爱护,我看你和孜特克可真像,去庙里就图一乐,拜活菩萨还得找你们哪。”
额吉恰怒目而视,只觉得徐羡骋面目可憎,他听说了孜特克之事,对对方生出几分同情,想必徐羡骋如此针对玛尔罕,也是因为孜特克的原因。
徐羡骋半阖着眼睛,神色淡然,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待他们议完了事情,都零散退下了,徐羡骋靠在椅背上,细长的手指抚着额,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他好半晌起身,望见额吉恰还坐在原处,不曾动过。
孜特克想不通,也不明白,他去看手腕的勒痕,那儿沁出了血丝,紫青一片,高高地肿起。
后头传来动静,徐羡骋上来抱他,被孜特克推开。
这一举动换来徐羡骋的怒意,他死死地搂着孜特克不撒手,孜特克有些烦躁——无论他推开对方多少次,徐羡骋都会死皮赖脸地缠上来,孜特克恼火于这样没有意义的推拒迎阻,他不再理对方,感觉贴在自己的背后的人小声啜泣着,濡湿了被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