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恼你,恨你,我都心痛你,爱你。而你呢,孜特克,你的关爱怜悯都给了别人,连分我那么一点爱都不肯么?”
孜特克似乎很痛苦,胸膛起伏着,“不是的……”。
徐羡骋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再等了,总是盼望着你从前说过,却做不到的话。这么多日子,我怕你说我嫉妒、不知事、幼稚,一直做低伏小,都忘了我本来是什么模样的了……”徐羡骋道,“我讨厌总是被你留下来,我讨厌忍让,我讨厌等你抉择,比行刑还难受……”
徐羡骋闻言,浑身发起抖来,“孜特克,这是什么意思?”他又重复了一遍,浑身因为愤怒和羞恼而发抖,嘶声力竭,“孜特克,你心里有这么想过么?”
他看不清孜特克脸上的神情,心一阵阵地往下坠,愈发痛苦,浑身湿透,不由得打着颤。
“……你先回去吧。”孜特克道,“这儿解释不清。”
孜特克道,“别在这里吵架,雨太大了。”
徐羡骋把住孜特克的肩膀,“叔叔,我问你?”他听见自己的牙关在打颤,“我若是不让你出城呢?”
没待孜特克回答,徐羡骋便听见有人在远处,喊着孜特克的名字。
——天还暗,额吉恰府邸距徐羡骋的很近,路上鲜有人烟,全副武装的士兵进府时,有家丁试图去拦,被乱刀砍翻。
徐羡骋穿过晾庭、前廊,在寝房见到了衣衫凌乱的额吉恰,被捆在地上——显然他也是被从被窝里翻出来的。
“徐羡骋,你这是何意?”额吉恰仰着头,一头深黑短发凌乱,他望向四周,只见身边涌上了些身持刀刃的亲兵,“——你是要谋反么?”
何敏瞅见徐羡骋的眼色,继续道,“大人,属下已经将额吉恰手下亲兵其家眷尽数擒获。”那何敏应声上前,他知道徐羡骋在说什么,补充道,“如大人所吩咐,今日是菩萨诞日,又是三元斋日,额吉恰大人麾下亲兵统领的家眷,多于此日尽早前往寺庙祈福,属下早就派人蹲守,并擒获了她们。”
徐羡骋并不意外,知道自己若失势,最焦急的便是这些奴人出身的下属,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好,我记住了,将那西城门开启,送我亲兵八百入城。”
徐羡骋又吩咐了些事宜,何敏都点头称是。
“徐羡骋,”世子问道,“我问你,此番我们路过龟兹巴图,当地人禀报,辛年间,有一汉人逃兵于彼处奔逃躲藏,你知道那人是谁么?”
徐羡骋顿了顿,他转头望向李瓀,露出一个微笑,“是么?末将在巴图呆了许久,却从未听说过此事,想必是当地人谣传。”
李瓀没说话。
“叔叔扶我……我走不动……”
孜特克扶着他的手肘,徐羡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叔叔要去哪里?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我?”
“若是不做绝,那些富户入十缴半,饿死手下庄奴农奴,我方兵源更为吃紧;若是做绝,将那富户关押,其财缴五余五,将土地施于庄奴农奴,有得是人替殿下卖命,也多得是庄奴农奴逃奔前来,岂不更妙。”
“满口胡言!”李瓀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杀富户养农奴,尊卑贵贱不分,岂有此理!”
徐羡骋知道再说无益,低头挨斥。
“末将参见世子。”徐羡骋行礼道。
“免礼。”世子道,他的身边是一名汉官,二人正在商谈政事。
“世子殿下,不知找属下何事?”
徐羡骋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何敏之意,“我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待徐羡骋离去,那何敏转头,望了望后方,“你们几个,领兵去那额吉恰府邸附近巡视,听候吩咐。”
临走前,徐羡骋望向自己的盔甲,那东西擦得铮亮,甲面映出一个疲惫而阴沉的男人。
几位士兵,袖口绣着徐字——与其说他们是世子的军队,不如说这些是徐羡骋招募的私兵,在狄恰屯有田产,除了徐羡骋,谁也指挥不动。
“大人,世子有请。”其中为首之人道,那人相貌端正,五官称得上是威武。
这人姓何名敏,是个二转子,母亲是一名羌人庄奴,徐羡骋上他们庄园捉拿庄主的时候,还在僵持之际,这何敏从角落冲出,一刀杀死了庄主,投奔了自己麾下。
“随便你想怎么救赫祖吧……反正……”徐羡骋浑身发着抖,“我会软禁你的,反正你出不了城……你就呆在宅内,哪儿也不许去。”
孜特克欲伸出的手顿住了。
徐羡骋喘着气,猛地醒来,他浑身大汗,摸了摸眼下,那儿有着泪痕——他梦见了五日前的事。
外头下着大雨,徐羡骋浑身湿透。
“孜特克——”他隔着围墙叫喊,叫了半天,无人回应,“孜特克……”徐羡骋跌坐在围墙外头的地上,浑身发颤,他低声呢喃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知何时,徐羡骋眼前站了个身影,他抬头望去,眼睛被雨水迷得睁不开。
孜特克没有搭腔。
徐羡骋见状笑了,表情极为狰狞,“叔叔,你不爱我的话,便恨我吧,我不要你爱我了……你总是骗我……我不信了……”
孜特克还说了些什么,徐羡骋没心思听了,他混混噩噩地爬了起来,听见陈届和孜特克喊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只觉得浑身麻木。
徐羡骋猛地扑上前,和孜特克一起滚倒在地上,两个人摔了几跤,徐羡骋觉得寒意沁入骨髓,“……这几天,我一直在等你,你说你要时间想清楚……”他怒极反笑,声音嘶哑,“孜特克……我就等来了这个结果?哈哈哈……”他怪异地笑了,声音嘶哑难听,“孜特克……你说,我值不值得?”
孜特克没说话,在雨中,他仿佛静止了似的,沉默得像一尊木雕。
“我累了,孜特克,”徐羡骋摇着头,他额上火辣辣地痛,嘴角皲裂,有血珠冒出,能尝到血味,又被雨珠冲刷,“我还不如门口的看家狗,狗儿还有主人去爱,而我什么都没有,”他低低道,“姓陆的也好,姓叶的也好,你明明都知道,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却还是因此和我疏远……还有……”他喘着气,语气更为痛苦,“……那玛尔罕,我听见她的名字就要发疯,我永远争不过她,是么?”
“孜兄……怎么在这里淋雨呀?”那人走近了,好容易从雨帘中瞅见了徐羡骋,愣了一下,“你们怎么两个都在这里?快回去罢——”
陈届听了一会儿,才发觉他们在吵赫祖的事情。
“哎!这赫祖的事情,我正要和你说。”陈届道,“你快来帮我劝孜兄,他这般菩萨心肠,我一直在劝他,若是要把小姑娘放走,一是世子那里难逃其咎,二是一路凶险,未必比留在狄恰好。依我看,她对孜特克有意,若是把她娶回来,让她在庙堂立誓与母家断去联系,”陈届道,“这样,从了夫家,她不至于入了奴籍,也省去路上许多凶险,这不是很好么?”
孜特克没有理他,低声道,“……赫祖哥哥和弟弟,前日已经处死,过不久她便会发配至牙子,当街贩卖。”
“叔叔这几日,是忙着要去救她么?”徐羡骋道,他的发丝散开,被雨水打湿,贴在面颊旁,“……怎么救?”
“叔叔……不会是要连夜……送走赫祖……”雨大,徐羡骋看不清孜特克的反应,他痛苦地吼了出来,五脏六腑都在滴血,“——那我怎么办?”徐羡骋浑身发起抖来,“若是叔叔遇到追兵,或者被人告发,该怎么办?”
“大人,”徐羡骋道,“还记得从前我和大人说过的话么?”
额吉恰厉声道,“——徐羡骋,你可知,你虽手下有兵,即使软禁了世子,定西候一系深耕西域,前线必然大乱,你这叛变一事,比起那额尔齐玛有之过而不及,又有谁服你?”
“好……”徐羡骋道,“我去见额吉恰。”
徐羡骋将盔甲穿戴齐整后,领着一干士兵,自小道前往额吉恰的府邸。
走在路上,徐羡骋的心很平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发抖战兢,而事实上,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
徐羡骋出了门,“现在是几时?”他问门外的何敏。
“——回大人,将要寅时了。”
“事情准备得怎么样?”
李瓀发了一通脾气,道,“看来你只适领兵,不适治城,如我所说,过上十日,你领兵前往前线,城内的事情,你与陈河、武煜等人商量,将那富户土地还归原主,平息这场骚乱。”
徐羡骋没有说话,他知道李瓀在削他的权,收缴的屯田若是没有了,手下的兵人心不稳,哪一天兵变都是可能的,他这个统帅自然也是岌岌可危。
临走前,他被李瓀喊住。
“我近日因诸多事情烦忧,有事要找你详谈。”世子道,“我知你在城内,搜刮富户,激起民愤,现在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徐羡骋,我再问你一次,你这是何意?”
“殿下在前线,所用的银两,”徐羡骋道,“怕是不知出自哪里罢?若不是属下拿这些富户开刀,又哪来的钱供给前线?”
“此事不宜做绝。”
徐羡骋到了议事厅,隔着门槛,徐羡骋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是一名男子与李瓀在对话。
“……此番战事吃紧,若是不征赋税,前线难以为继……虽说世子殿下已经求娶江南肃恒公之女,肃恒公虽富庶,对西域仍有顾虑,且路途遥远,不定会大力援助……而哈拉扎德身家半数于那龟兹,短时难以取回……属实不利……”
他们听见了徐羡骋的脚步声,话语停了下来。
“世子那儿,”何敏道,“……小人听说,世子殿下近日提起大人,语气甚为不满,并于前日去往牢狱,探望尚未处死的富户……属下以为,虽世子宣称,回狄恰是陪伴妾室,实则是对大人起了提防之心,”他望向徐羡骋,“望大人明鉴。”
——李瓀的税赋多依赖于富户,徐羡骋在时,城内听说富户被捕,自然是怨声载道,加上世子回来,壮了他们的胆子,纷纷抗不纳赋,弄得世子极难堪,几番痛斥徐羡骋。
何敏恭敬道,“大人,我和您前日所说的话,望您多加考虑,万事已经安排妥当,只待大人一声令下……”
徐羡骋起身,发现身下压着睡前观看的密信,摸起来一看,署名是许清。
身边有人唤他,“大人。”
徐羡骋转头望去,那是几位士兵,在他的榻下跪伏。
“叔叔……”徐羡骋起身去抓孜特克,却只能抱住孜特克的腿。
“叔叔,看看我……”他的下巴靠在孜特克的腿上,低声道,“不要离开我……”
孜特克弯腰,蹲了下来,“……你起来,不要在这里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