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护照、身份证明、通行证、武器、防护罩。
陈屿坐在对面,把东西收进大书包里,有些吃惊的样子:“我真的,可以走了?”
恨死你了。
这么咸的水,还冷。
差一点……差一点就……
喻稚声将埋在陈屿肩上,如同归巢的幼鸟。
“哥哥。”
他闷声叫道。
粉紫色晚霞如同绸缎在上空轻盈舞动,芭蕉叶哗啦啦作响,潮湿的海风卷着丰沛的氧气涌入鼻腔。
枯萎的肺叶一点点重新焕发生机,腥咸的海风,岸边绣球花的甜香,雨后湿润的空气……像一幅前所未见的画卷在眼前徐徐铺展,林林总总、汇于鼻端。
陈屿迟钝地从地图上抬起头,喻稚声炮弹似地撞进他的怀里。
远处的沙滩上,有一个不断接近的黑影。
拿出望远镜,对准目镜。
身材高大的男人,背着一个愚蠢的大书包,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正对着一张地图不停地看。
起初的核心词是“热情似火”,扑上去撒娇卖嗲,缠得陈屿再也走不了了。
可是陈屿迟迟不回,核心词渐转“冷若冰霜”,毕竟这么久都没回,自己还一看到他就扑上去,男人怎么会珍惜?要矜持以对,让陈屿患得患失就是最好。
无论是哪个核心词,在喻稚声的想象中,他一定会打扮得很好看,非要让陈屿一见之下,倾心颠倒不已。
耳膜边全是水漫涌流动的声音。
沉闷的、滞涩的、令人窒息。
胸腔深处慢慢涌上来的东西,如潮水,如眼泪,浸透了心脏。
那可是哥哥啊。
喻稚声一边拆电线一边想着。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真是的,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呢。
想要每天都和哥哥一起捡贝壳,做成纪念品运货给港口售卖,捡完贝壳就回家吃饭,吃完了最好能上个床——好吧,不上也行。
一直生活在这一小片海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两个人都老了,就用卖纪念品的钱坐吃山空。
他在海边安装发电设备和光学折射镜。这是一项极其巨大的工程。完成之后,只要陈屿踏进他的领地一步,整片海水会被一分为二,瞬间点燃。
近处是蔚蓝的碧波,远处是奔腾的烈焰。
白日里的火焰是明媚热烈的火红;到了夜里,近处的海水变灰,火焰也会变成凛冽的冰蓝。
明明这就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潜意识里期盼出现的场景,可是当这场景因为精神不稳定当真出现在眼前,又会因为它毕竟不是真的而伤心了。
第三年,陈屿还是没有回来。
喻稚声的手机里已经存满了“和未来男朋友必做的20件事”一类的清单,万事俱备,只欠老公。
喻稚声做了好半天心理准备,刚叫了一声哥哥,黑影就消散了。
心情说不上是喜是忧。
喜的是总算又见到哥哥了,忧的是原本还以为心态很良好,没想到居然精神分裂了。
天空永远那样蓝,大海永远那样静。时间像是凝固了,一动不动。
每天起床,默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各三遍,往往有平复心情的奇效。
要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搬出杀手锏——“等到老东西年老色衰,哥哥自然会把他踹了。”
一想到这么漂亮了,却没人会欣赏,一怒之下,又提起剪刀把头发刷刷剪短了。
成日以泪洗面、精神恍惚。看到那两只总是在交配的螃蟹,都会忍不住伸出手去戳母螃蟹的壳,泪如雨下:“为什么啊,为什么连你都有老公……为什么我老公还不回来……”
公螃蟹一钳子过来,把他的手指夹住了。
他开始乱摔乱砸东西,无论写哪种语言,最终屏幕上出现的都会是满屏的“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卖螃蟹的摊主一见到他就小心翼翼地问:“赔了吗?赔了多少?盈亏都是人生常态,不要太放在心上啊!”
那两只趁乱交配的螃蟹一直养在家里,简直就是一对儿霉神。喻稚声每次都得冲着它们咒骂一顿,才能忍住将其敲骨吸髓的冲动。
半年后,这躁郁渐渐平息。
在强求这件事上他向来很是拿手。
玉兰花的花期是二到三月份。只要陈屿在大半年内回来,就能和他一起欣赏、共同怀念旧日时光。
一天、两天。
像陈屿这种只记得人好、不记得人不好的家伙,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再考虑到七年的感情,一定会回来的。
至于陈屿要怎么知道这件事,暂时还没想好。
喻稚声让下属暗中保护好男人,让他们没事少来找他,自己切断了其余和外界的联系。
“为什么……为什么要送我们贝壳?”
过了很久,男人才勉强憋出一个答案,“我想让你们开心。”
喻稚声猛地推开陈屿。
喻稚声后退两步,倒在沙发上,揪住胸口处的衣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闭上眼,泪水滚滚而下。
他无声地流着泪,呼吸音却尖锐如同哨笛,不敢置信地摇头,根本喘不过气来。
“算了,”喻稚声松开陈屿,转身背对着大门,低声道:“想走就直接出去。”
想留下就站着不动。
一直到脚步声远去,门被轻轻带上,喻稚声的肩膀才轻轻颤抖起来。
陈屿刚走出没两步,喻稚声道:“回来。”
他指指桌面的文件:“在这里签个字。”
陈屿毫无提防地签了,转身又走了没两步,喻稚声道:“站住。”
一看就没听懂。
喻稚声道:“你可以走了。”
陈屿坐立不安半天,最终憋出一句十分感激的:“少爷,你对我真好。”
这还用问?当然是俗套的正义战胜了邪恶,爱战胜了恐惧。
当然是因为想要学着爱你。
一边说,一边还要眼圈微红,含笑掉泪,怎么能惹男人怜惜就怎么哭。
男人摆摆手:“没有了,没有了。”
他很宝贝地把贝壳装回鱼缸里,喻稚声又问:“为什么……”他的声音直打抖,“你不是说你喜欢……为什么,不给自己留?”
男人茫然地看着他,手上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展臂把他揽进自己怀里:“不要哭。”
“真的啊。”喻稚声露出一个微笑,“你想去找谁就去找谁。”
“为什么突然这样……”陈屿苦恼地低着头,“少爷,我好像总是搞不懂你。”
喻稚声早就想好了答案。
喻稚声挂在男人身上,脸埋在他宽阔的肩膀。双眼紧闭、浑身颤抖。
仿佛有氧气源源不断流入肺叶。
不愿意被人听见看见的,最真心的声音和眼泪,全淹没在在汹涌澎湃的浪潮里。
“骗子……”他两手攥紧又松开,猛地转身,死死抱住陈屿的脖子。
海水在脸侧冲刷奔涌,喻稚声两只胳膊死死收紧,不顾说一个字就有海水灌进嘴里,不停地呛着水,鼻腔酸涩不堪,“我恨你…咳…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男人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不明所以地揽着他的腰,因为有些喘不过气,便抱着他往岸边回退。
男人后退两步,接住了他。
不是虚影,不是精神分裂,是真切的、坚实的存在。
凝固的秒针又开始滴滴答答地走动,肺叶里氧气前所未有地充盈。
喻稚声喉结滚动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想。
应该……至少应该先去换身衣服吧。
脚下却不由自主,沿着海岸线朝男人的方向走去,走,然后疾行,小跑,一直到狂奔。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凹凸不平的卵石踩在脚下,跌倒时膝盖磨出两条长长的血痕。顾不上疼,爬起来卯足劲地冲刺。
然而现在,t恤短裤,满身油污,灰头土脸。
喻稚声站起身,愤恨地踹了一脚电机。
连续几步跳下礁石,沿着长长的栈道飞快拾级而上,满是水汽的海风迎面而来。
愿望很普通很普通的,想要你也爱我。
他无意间抬起眼,发现远处的海水变红了。
三年间,喻稚声反复畅想着陈屿回来找他时,他要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男人面前。
即便是生活最缺乏变化的人,听到这样的一生,也会感叹一句“太无聊了”吧。
一点也不无聊。
毕竟……
没见过世面的男人,一定会说着“少爷好厉害”,一边看个不停吧。
睡觉、吃饭、浇花、玩合成大榴莲,每天费上十个小时、就为了把红光和蓝光投射在远处的海面上。还有他曾经最嗤之以鼻的、[等待]这个词本身。
真的是很无聊。但有想象着有哥哥陪在身边,也还不错。
并不是不知道,早在陈屿第一年没有回来时,大概率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不过,生活是一种不难忍受的痛苦,忍忍也就过去了。
浇花时,想象陈屿在身边,睡觉时,想象陈屿在身边,自己和自己下棋时,想象对面是陈屿的手——这个不行,有点失真。
当喻稚声钻进陈屿的衣柜里,用陈屿那条洗过不知多少次的内裤自慰时,黑影又出现了。半边身体在衣柜里边,半边身体在衣柜外边,又惊奇又羞涩地看着喻稚声射在内裤上面。
喻稚声用内裤把性器擦干净,叹气,“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说着说着,鼻腔一酸,又掉下泪来。
“骗子!”他的声音阵阵发紧,牙关轻微打战,“你根本……根本就没有让我开心过!”
男人莫名地看着他,喻稚声重重喘着气,伸出手:“起来!”
他死死扣住男人的手,大步往海里走去。冰凉的浪潮打在身上打在脸上、一浪高过一浪,阻力渐渐加强,喻稚声被迎面袭来的一浪淹没头顶,窒息感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强烈了。
可若是这么安慰自己,就不由得想到红颜枯骨是共有的宿命。假如哥哥真把他踹了,那么有一天也会把我踹了;如果哥哥不把他踹了,那么我连被踹的机会都没有……
某一日,喻稚声提着水壶去花园浇花,无意间看到了陈屿。
夜深人静,一个黑影闪现在身后,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像只忠诚的大犬。
喻稚声好半天才把他拔下来,扔回鱼缸里,母螃蟹立刻凑上来,二蟹又开始交配。独他一人两眼汪汪,举着鲜血淋漓的手指站在鱼缸外边,心痛得简直就像被陈屿咬了。
一年、两年,陈屿还是没有回来。
喻稚声的精神状态逐渐平静了。
他的头发蓄得很长了,柔顺地搭在胸前。灯下顾影自怜,往往不停摇头。
不美吗?明明美得很啊,出一趟门能被五十个猥琐大叔要联系方式,到底哪里比他差?
差在五颜六色吗?什么审美啊,就这么喜欢非主流?
一周、两周。
一个月、两个月。
陈屿没有回来。
科莫执行官爆出恋情什么的,为了避免看到这种新闻,还是少和熟人联络为好。
喻稚声在海边小屋的落地窗外移植了成片的玉兰花树。
有点水土不服,不过最终勉强解决了。
居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过没关系,喻稚声抱住自己的肩膀,冻僵了似的不停发抖,一边想着。
毕竟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有无需公证的实体财产以及虚拟财产,早在陈屿签完字的瞬间,转移到了陈屿的名下。
会不会这脚步声是假的,就像他在仓库里播放的录音那样,是个无伤大雅的报复,一个恶作剧?
会不会满脸泪水地回过头去,陈屿却正站在原地揶揄地着看他?
他小心翼翼、泪眼朦胧地回头看去,身后空荡荡一片。
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喻稚声走上前去,张开手臂把他抱住。
“你一定要去找他吗?”他努力隐藏着哽咽,柔声说,“如果你想,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是说,我小时候那样。”
男人也反手抱住他,只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真好骗,只要对他好一点,之前做过的所有混账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真想把他生吞下去。
喻稚声端坐原地,微笑道:“再见。”
可是真的忍不住要哭了。
喻稚声预感他这一哭,样子肯定没假掉泪好看,强行忍住了,勾起唇角:“我会一直在这里。”
男人愣愣地点头,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
男人的胸怀宽阔,带着海风的淡淡咸气,心脏平稳有力地跳动着。
“你说……我不爱你……”喻稚声深深吸着气,气流在气管里进出,形成类似哭腔的声音,“那你教教我,爱是……爱是什么?”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