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翟洋浑身一震,摇着头哀求道:“不要...宝宝要生了...不要这样对我...好疼...好疼啊...”
插着针的双手不住的摆动着,衡彦书心痛之余只好抓住他的手,防止针头被他乱动得移了位。
翟洋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挣扎的更加剧烈:
紧绷了在僵硬皮囊下整整五个小时的情绪在一瞬间出现了裂纹,最后冲破了层层桎梏,泛滥成灾。
眼泪如同暴雨天落在车窗上的雨滴,任凭雨刮器左右摇晃也擦不干净。
这是他和小洋的孩子。
十年前母亲去世前,也是他签的这张单子,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被时间平息的刻骨疼痛再一次割裂开他的每一寸神经、血管,斩断他的呼吸,攥住他的心跳。他母亲的死是意外,可把翟洋害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是他自己。
他本以为自己决不能接受翟洋和任何女人在一起,可现在他才明白,没有什么比翟洋幸福更重要的事。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手上抓着的是翟洋婚礼上,刘姝姝微笑着闭上双眼向后抛起的捧花,而不是一张冰冷的病危通知书。
“谁这么的缺德,车都停别人家门口了!”翟洋暗道。然而这点牢骚很快就被门里传出的饭菜香气给盖过了,长途跋涉后的辘辘饥肠登时应景儿的叫出声来。
“爸、妈,我回来了!”他收起行李箱长杆,拎着把手进了家门,只见母亲正坐在中堂给中风的父亲捏背,见着他也不像以往那样激动高兴,反而和父亲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犹疑和为难。
“怎么了,不欢迎我回来啊?”刚说完话,翟洋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问题:
本以为离开了衡彦书和孩子自己会获得解脱,可是现实早却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梦里常常出现宝宝吃奶时的脸,两只完全继承了衡彦书的浅黄色大眼睛像是玻璃珠子似的滴溜溜直转,只要一看到自己,就会笑嘻嘻地眯起起来,还没来得及长出的眉毛都舒展开了。
思念就像系在宝宝身上的一根有弹性的细绳,当他在身边的时候,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可距离超过了弹性的最大限度,心就会时时刻刻绷着,被牵扯的生疼。想着念一念他的姓名来缓解这种牵扯感,却发现自己连名字都没有给他起。
冰凉的空气经过鼻腔被吸进肺里,整个呼吸道表面像是凝了一层霜,被体温捂成水滴逆流进鼻泪管,眼睛都随之酸胀、发涩。
“现在哦,没素质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不买还瞎碰,万一粘上什么细菌传给别人家小孩怎么办。”店员刚准备把帽子挂回去,却见身旁一个年轻男人一直盯着她手里的帽子,“怎么了,你也想试试?”
“不是不是...我就是想问下...这个帽子,三个月的小孩戴合适吗?”
“半岁差不多,三个月戴嫌大,不过你要喜欢先买回去就是了,总会用得上。”
温馨的灯光下,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给刚呱呱坠地的孩子悉心挑选日用品和过年的新衣服,夫妻间小声地窃窃私语,婴儿车里的孩子对着做鬼脸的店员笑得露出刚刚长出的乳牙...明明是很日常的画面,落入翟洋眼里,却像是被冰雪覆盖的洪荒之中,一点遥不可及的火光。
收银台正对着商场大门,几个人推门进来,冷空气从门缝间钻进来,冻得翟洋浑身一激灵。
或许是太渴望那一点温度了,翟洋竟不自主地往那家母婴店走去。
阴霾天空掉下稀疏的雨点,不偏不倚地落进衡彦书的眼里,模糊了怀里的男人。
“小洋...你千万撑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和孩子都不能有事...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对你的...我不该...”
不该因为一己私欲去伤害你,不该费尽心思欺骗你禁锢你,不该把感情当做一场博弈,不该喜欢你。
每个月给父母打完钱依然那么窘迫,然而晚上不再会有香喷喷的饭菜等着他,交不出房租的时候也不会再也有人给他垫。
最难受的是有次生病的时候,翟洋发烧烧得头晕眼花,连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不得已给单位请了假,心里却在为这个月失去了全勤奖而滴血。他躺在床上,昏昏醒醒,梦见的都是衡彦书守在床边顶着黑眼圈照顾自己的模样。
自己是真的被他惯坏了。翟洋模模糊糊地想。
他真的走了。
“醒醒,到底站了,好下车了。”
翟洋揉了揉眼睛,在看清大巴车司机不耐烦的神情后连声道歉,吃力地拉下行李架上的箱子,匆匆下了车。
可是该发生的事就像命运里的必经之路一样,无论你怎么提醒吊胆,小心呵护,都抵不住时间的流转,躲不开也逃不掉。
本是稀疏平常的一个上午,衡彦书刚买了下奶的猪蹄回来,想给翟洋熬个汤。锅刚煮上,就听见房间里的宝宝大哭不止。
“小洋,是不是宝宝拉便便了?”他冲着屋里喊了声,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恨我,想离我远远的。”衡彦书垂下头,长长的睫毛把浅黄色的眼睛挡了个严严实实,“等你坐完月子我就放你走,保证以后不会再来烦你,孩子你想要就带走,不想要就留给我,只要你能快乐...”
翟洋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黯淡的眼神像是洗净表面泥沙的珍珠,粲然发光:“真的吗?”
衡彦书心中一凉。他知道翟洋不想在自己身边,可真当对方这么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难过伤心。
药物缓缓输入翟洋的身体,半梦半醒中的他逐渐苏醒过来。
鼻尖尽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连空气都是冰凉的...自己这是在医院吗?
翟洋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床边憔悴的衡彦书,失去意识前自己被绑在床上的痛苦记忆涌上心头,惺忪的双眼被惊恐替代,只听一阵细小的水流声,尿袋都慢慢鼓胀起来,他自己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被吓尿了。
衡彦书赶到家的时候,翟洋已经失去意识了。
他焦炙万分,立即卸下他身上所有的器具,解开捆在床头的双手。露出一对在宫缩的疼痛中奋力挣扎而被磨破皮的通红手腕。
翟洋的嘴唇被自己生生咬出好几个洞,鲜红的血液顺着下巴蜿蜒而下。脸上湿漉漉的,除了冷汗就是泪痕,而下身的小穴还在汩汩往外流羊水。
“不要把我绑起来...彦书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求你了...别绑我...好疼,好疼...”
周围的看护人员面面相觑,纷纷以同情的目光望向床上的病人,不敢想象他在生产前经历了什么。
衡彦书心如刀绞,却没有松开翟洋的手,“用镇痛泵吧。”
翟洋恢复意识的时候,麻药早就退了。
“呃...唔...”腹部刀口的疼痛和子宫收缩的痛交织在一起,翟洋甚至还没睁开眼,就眉头紧蹙,被疼痛逼出虚弱的呻吟。
“小洋...小洋...?”
小洋...求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只要你们健健康康的,让我放手都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心里的祈祷起了作用,经过五个小时的抢救,母子均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孩子由于早产,体重只有三斤多,需要送进保温箱看护。
衡彦书偷偷看了一眼,宝宝浑身通红,双眼紧闭,甚至连哭都不会,小的就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猫崽子,连碰一下都怕碎了。
翟洋被推进了手术室后的二十分钟。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昏迷状态没办法顺产,只能剖宫。体内羊水流失严重,孩子呼吸窘迫,可能面临窒息。这是病危通知书,需要家属签字。”
衡彦书盯着医生递过来的一小张纸,一瞬间犹如雷击,愣在原地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爹妈都在这儿,那在厨房做饭的是谁?
翟洋见父母都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撇下行李,掉脸就冲进院子,准备去厨房看个究竟。谁知雪积得很厚,他脚下一个趔趄,一路踉跄着滑到厨房门口才堪堪停下脚步。
翟洋还是把帽子一同塞进行李箱里带回家了,姑妈家添了个宝宝,不如当做新年礼物送给他们。
春运期间,一票难求。他从黄牛那儿买来张五个小时的站票,又坐了两小时大巴才到自己家所在的县城。
行李箱的车轮在雪地里留下两道盘旋的轨迹,翟洋脚指头都要冻掉了才找着自家半开着的大门——门口停了辆兰博基尼,搞得他几次经过以为是别人家。
翟洋鬼使神差地付了钱,上一秒还刻薄霸道的店员立即变了脸色,笑道:“想不到你还蛮顾家的,平时来我这边的都是当妈的,偶尔像刚才那一家三口过来的,当父亲的也是一脸不耐烦,好像小孩不是他自己亲生的一样。你说我们女人生又要生小孩又要喂奶又要带小孩还得做家务,男的连给自己孩子出来买个东西都觉得自己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
店员滔滔不绝,翟洋不好意思打断,硬是站在原地听了半个小时,对方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小伙子耽误你时间了,送你对小手套吧,跟帽子配套的。”她从货柜里扒拉出一对粉兮兮的小熊掌一同塞进纸袋里递给翟洋,“下次再来哦,给你打折。”
翟洋谢过店员,走出了商场,冷风呼呼作响,脑子也跟着清醒了——宝宝早就不在自己身边了。
“老公!你快看宝宝,好可爱哦!”一位新手妈妈兴奋地抓着一顶毛茸茸的熊猫样式的雷锋帽在宝宝头上比划,还不等老公接话,一边的店员就冲过来抢走了帽子。
“哎呀,不买就不要碰,我们家东西不好乱试的,小孩口水淌淌鼻涕流流不卫生的。”店员掸了掸帽子,对着灯光仔细检查,好像真粘上了什么脏东西。
“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搞得好像全世界就你们这一家店卖东西一样,好笑。”女人推着婴儿车拉着老公走出了商店,还不忘回头朝店员翻个白眼。
时间转瞬即逝,又到了春节。翟洋每年就回这么一次家,自然要挑身好行头,至少得让父母知道自己过得不错。
“小伙子,你穿这个真的太合适了,你看看,多笔挺,多帅气!”导购大妈连连称赞,说得翟洋耳根子都红了,只能硬着头皮买下。
咬着牙付完账,翟洋刚准备离开商场,却被收银台旁边的一家母婴店吸引了目光。
这里是隔壁市底下的一个小县城,他几天前往县上的一家待遇和之前差不多的小公司投了简历。之所以选择这里,倒不是真的为了让衡彦书找不着,而是这里物价水平低——在走之前,他把衡彦书给他的钱都转回了他的账户,只给自己留了五百。
五百块钱,在大城市租间地下室都费劲,但是在这里已经可以租上一间正儿八经的一室一厅了。
他打算在这里先待一段时间,等到自己攒够了钱再去别的大城市找份体面工作,只是离开衡彦书的日子并不似想象中那么好过。
他心一沉,匆匆赶到房间,里面除了哭闹的宝宝空无一人,甚至连一张纸条都没有留下。
衡彦书顾不上宝宝,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甚至翟洋藏过的衣柜都没有放过,就差把地板翘起来翻个底朝天,可是哪里都没有翟洋的影子。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衡彦书瘫坐在地上,身体的四周好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玻璃笼罩,把所有的声音都阻绝在外界。大脑里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过了好久他才想起来,今天是宝宝满月的日子,也是自己承诺翟洋离开的日子。
“嗯。我说到做到,不会再骗你了。”
宝宝一周后便出了保温箱,需要母乳喂养,可翟洋每次都将喂奶当做一项艰苦卓绝的任务,每次一喂完就把孩子抱到一边,任他大哭大闹都不会多看一眼、多哄一声,甚至每当衡彦书和他讨论宝宝姓名的时候,他都只会回一句“随便”。
衡彦书将翟洋对孩子的厌恶和不上心看在眼里,却没有苛责一句——他想在有限的时间内拼尽全力对翟洋好,用自己的真心换他的回心转意。
“小洋,现在还疼不疼?你生了个男孩,不过宝宝现在还在保温箱里,等他情况稳定了就能见到了。”
“哦...”他敷衍着回答道,心里却一点也没有想要见孩子的欲望。
他只想逃,逃得远远的,让衡彦书再也找不到自己。殊不知他的那点小心思被衡彦书一眼看到了底。
衡彦书死死地抱住翟洋,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懊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忍心把自己最爱的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屋漏偏逢连夜雨,开车去医院的路上正逢下班高峰期,车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此起彼伏,衡彦书脑子却回荡着翟洋说得那一声“我恨你。”
后视镜里的人越来越虚弱,命悬一线。衡彦书狠狠地锤了一下方向盘,抱起翟洋就往医院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