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感觉不到的醉意像是这会儿才开闸泄洪,头一沾上枕头,眼前就一阵迷糊,大脑也跟着混沌,陷入不是那么安稳的睡眠里。
残留的意识像是在虚空中借着月光,凝出个半透明的陈辉。
“你是想杀了我么,佟明?”
佟明猛地将手掌攒紧,指甲钳进了肉里,细密绵长的痛让他暂时逃离那令他恶心至极的声音。
直到轿车开到别墅门前,司机绕到后座,为他拉开车门,他才将攒得发白的拳头松开,下车,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漆漆的家。
这股黑漆漆还和以前不太一样。
“是,老板。”
车内又恢复了安静,音响也关了,耳边只能听到车轮碾过马路时发出的摩擦声。佟明闭着眼,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里,回想着方才病房里毫无意识的陈辉。
他好像又瘦了一点,也难怪,一直昏迷着吃不了东西,全靠营养针吊着,再壮硕的人都要瘦。
“今天,就到这里吧。”
司机坐在轿车里昏昏欲睡,甫一接到自家老板的电话,还以为是出现了错觉,毕竟每次老板来这儿都会呆上老半天,大多数情况下还会过夜,像现在这样,只过了不到一小时就打电话来让他去医院大门接的情况,实属罕见。
佟明一坐上车,就给在便利店里的陈骏去了电话:“我现在回去了,你可以回病房里守着他了,明天我再来。”
佟明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感官能力,大脑只能接收到来自心脏失控的心跳。
他甚至来不及等电梯下来,踉跄着沿楼梯爬上五楼,气喘如牛地站在陈辉的病房前,却心生胆怯,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颤抖着旋开门把手,推门而入。
一切都仿佛和很久以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在不同的时间点,相同的病房内,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眼前突然闪过家里被泪水浸湿的枕头,被工作弄得疲惫不堪的心里一阵闷痛,像是被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淤积在其中的血液传遍了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泛上股若隐若现的疼。
佟明看着墨蓝的天,闭上了眼睛:“去医院吧,到了以后你就能回家了,明早再来接我。”
“是。”
司机半小时后准时到别墅门口,刚要打电话通知屋里的人,身着西装的老板就推开大门,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端正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嘴角甚至挂着抹算得上温和的笑,却莫名让人心生压力,不敢与之对视。
这与先前映在镜子里的面容完全不同。
那边随即传来一阵开关门的声音:“没什么很要紧的事,就是今早看您没来公司,所以想打电话问问您,下午跟建安的视频会议是推迟到明天早上还是如期进行?”
彻底苏醒的大脑当即给他调出了关于这件事的资料,沉思两秒后,佟明回道:“不用推迟,下午我就会去公司,也麻烦你去通知一下财务部和工程部的负责人,到时候一起参会。”
“好的,收到。”
撑在枕头上的手掌传来一阵湿润冰冷的触感。
床头柜的手机响个不停,旁边的电子钟却显示现在已将近中午一点,早已错过了上班的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那样沉,明明不是什么让人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美梦。
明明知道错全都在自己,床上这人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怒火,在说到这里时,还是忍不住朝那纤细的脖颈伸出手,将它死死卡在虎口中。
佟明咬牙切齿地看着那张无知无觉的脸,大脑里是一阵强过一阵的钝痛,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不住叫嚣着,说“掐下去吧,掐下去吧,掐死他你就不会痛苦了,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陈辉,真的,我恨不得杀了你……!”
“……”不是。
很努力地想张嘴,却连最简单的蠕动嘴唇都做不到,眼看着陈辉坐到自己床边,侧着身,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眼底是一片流淌的水光:“原来你一直都想杀我啊……”
最后一点光合着声音一起消失,浑噩又异常难受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突地便一脚踏空,睁开双眼,从床上弹了起来。
以前虽然也黑,仿佛整栋别墅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知道在二楼的房间里睡着陈辉,即便他从不下楼迎接自己,对自己避如蛇蝎,但那总归是自己爱的人带给这栋房子的微弱人气,所以即便是看到屋子里漆黑一片,心里头也熨着层卑微又略显可耻的暖。
现在却是彻底的、毫无人气的黑。
佟明摸索着,摁亮玄关处的壁灯,换上家居鞋,又借着这点微弱的光,一路走到自己的房间。
那只手握在掌心里,冷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库里拿出来的一样,怎么捂都捂不热。
还有那截被自己掐着的脖颈。佟明仔细回想着自己掐住时的触感。手掌放在上面,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像在手心里孵化出一只脆弱不堪的小鸡。
那阵仿佛恶魔低语的声音,随着脑海里对那股纤细柔软的触感的复刻,重新响在耳边。
电话那头的陈骏沉默了一瞬,拿起桌台上没吃完的关东煮,边大步朝外走,边回道:“嗯,知道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窥探老板的动作,看他将电话挂断,才小心地询问接下来去哪儿。
佟明打开车窗,看了眼外头空无一物的夜空,缓缓说道:“开回家吧,我休息会儿,到了叫我就行。”
同样是病床上不见人影,那时的病房没亮灯,这次却亮如白昼。
那原本背对着他的人,在听到声响后,便转身,看向了他。
陈辉站在狭长的白色灯管下,安静地与佟明四目相对,许久后,才抿嘴,笑了一声,说道:“佟明,你来啦。”
呈不规则网格分布的城区借着颜色各一的霓虹灯连成一片,即便是没有路灯的小巷,也会因亮灯的车辆驶入,而被收纳进这张庞大的网络图中。
佟明所坐的轿车,便融在这片连绵不绝的灯海里,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道路,驶向目的地。
医院的住院部灯火通明,已经不需要刻意去寻找,便能下意识锁定的那扇窗户,这会儿却并未关着灯,甚至能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那两根并排的白色灯条。
佟明坐上轿车后座,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冲前头的司机说道:“走吧。”
一到公司就紧锣密鼓的开会,会后又针对对面公司提出的合作要求进行梳理,寻找漏洞,等工作告一段落时,落地窗外的天空都只剩下绛紫的晚霞,太阳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高楼之间。
下楼时,司机询问他,是回家还是去医院看病房里的那位。
秘书随后又询问了一下其他几项工作的行程安排,等终于把电话挂断,距离下午上班的时间也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佟明给司机去了个电话,让他半小时后来接自己,便脱下昨晚未来得及脱的衬衫,走进浴室。
镜中的男人一脸憔悴,眼底全是红血丝,眼皮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肿,下巴也微微泛青,像好几天没收拾的流浪汉。
佟明拿起置物架上的剃须刀,凑近镜子,开始小心仔细地打理自己仪容。
愣怔地在吵闹的手机铃声里看着湿透的枕头,当第三轮手机铃声响起时,才回过神,拿过手机,接通电话:“喂?”
“喂,佟总,”秘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似乎松了口气,隐约还能听到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估计是刚开完会,“您终于肯接电话了。”
“什么事?”佟明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捋,起身拉开窗帘,在一阵热辣的阳光里问道。
拇指在突起的喉结上僵持着,虎口越收越紧,致命的力度却被死死桎梏在骨骼与皮肉之间,耳边的低语在某一瞬间突然变成了尖锐异常的白噪音。
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昏暗的光线里,只看到两条发光的水线滴落,在陈辉苍白的脸上,委屈又狼狈地聚成两颗水珠。佟明颤抖着,松开陈辉的脖颈,捂着脸,颓然地坐在床边。
“……我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