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明侧头,看了眼窗外不断向后退的路灯和黑色树影,顿了顿,拨出去一个电话。
“喂?”
“喂,是我。”
佟明到场时,宴会已经来了不少人,多是主办夫妻的亲朋好友。见着佟明,阿邦便拉着妻子跑去打了招呼,前者对对他们微微颔首,又礼貌性逗弄了一下襁褓里柔软的婴孩,从怀中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给孩子的,我没参加过这种宴会,不知道包多大的,要是不够,回头我再给你们补上。”
这鼓囊的,少说也有个一万,再加上今天白天在公司里突然收到的银行转账通知,数字真的是想都有些不太敢想。阿邦嗫嚅着,说“不用这么多”,就想把这沉甸甸的红包还给佟明,结果后者只是冲他摆摆手,说了句“没事拿着吧”,便从路过的服务生托盘中拿了杯酒,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要与这对夫妻敬酒。
他的位置被安排在朋友那一桌,落座时,左右早已坐满了人。上来和他攀谈的人或是已经认出了他,想要借着这次机会给自己牟一份利,或是纯粹因他格格不入的气质而产生好奇,所以想上前来结交,佟明不露声色地把身上的煞气收了个彻底,一杯杯喝下微苦的酒水,本该是已经习惯了的觥筹交错,却莫名让他感到一丝疲惫。
帖是那种传统的折叠式请帖,左上印了个嘬奶嘴的婴儿,打开,会看到自己的大名写在开头,下面是一些诚邀他去参加百日宴的话。
佟明摸着上面,凸起的“福”字,微微愣神。
好像时间一下子就过得这么快了,自己对阿邦的记忆分明还停留在高中,那会儿的他虽然也和现在这般一脸凶相,却还会透出股少年人该有的稚气,眉骨也没有为救自己被开了一刀的伤痕。
“你知道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我,是什么心情吗?”
“……”佟明沿那只有些粗糙的手,一路看到请帖上的金字,顿了顿,接过,“行,几点,在哪里,一会儿给我发个定位。”
“好。”
“还有什么事吗?”
“当时,听到我这么说你,你是不是特别难过?”佟明小心翼翼将脸贴到对方手背上,等喉咙里的颤抖堪堪停下,才轻笑两声,接着道,“我不是故意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了,但我那么爱你,我怎么会故意让你难过呢?”
“如果你那天,强势点,在我说出那句伤人的话后,给我一巴掌,或是怒火冲天地朝我吼两句,没准我就能清醒过来。或者再往远一点,好一点的方向去想,或许我就能在那会儿把心底里的疑虑、不安和盘托出,化解掉因其他人而引起的误会、矛盾,那或许我们之间的感情就不会走到现在这一步?”
说着说着,嗓音就又抖了一下,眼角也湿得有些过分,需要仰头,拼命去呼吸,才能把水汽逼停,不露出自己不配拥有的软弱表情,佟明掩盖似的走到窗台前,把紧闭的窗户拉开条缝,让夜风吹进来。
“当时我脑子里全都是‘你不爱我’这个念头,也没想过要去和你求证,离开陈瑶那儿以后就跑去陆子岑酒吧里喝了一天的酒,然后晚上随便从陪酒的人堆里拣了个身型和你差不多的,就跑酒吧楼上开房去了。
“那个男孩儿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样子都记不清,应该是在你被我包养的那段时间里新召进来的,无所谓,反正我除了你以外谁的样子都没怎么记住过。
“他当时问我要不要来点刺激的,比如对着摄像头做之类,我想了想,没反对,所以在他把相机架起来的时候,我就专门对着镜头操他,还把灯开得特别亮,把我俩的脸都照得特别清晰。
“没有的,佟先生,之前那位先生在您到之前就离开了。”
“好。”
门被轻轻推开,又缓缓关上,走廊透进的光亮只来得及在白色被褥上来回擦过,便又被隔绝在外。佟明走到躺着的男人边上,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今天本来是你弟弟守着你的,我也觉得你相比起我,更想和你弟弟呆在一块儿,但是我就突然想来看你了,你不会怪我吧?”
一身酒味的西装得换下,本来打算是直接套件衣服就走的,闻了闻身上的酒气,还是决定先去简单冲个澡。冷水自上而下,淋了自己一身后,佟明才打着哆嗦,从那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恢复了过来,他把淋湿的头发往后一薅,看着镜子里,满眼通红的自己。
今晚宴会上,阿邦幸福的笑容在眼前一闪而过。
佟明甩了甩湿透的发,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等水温变暖后就关了花洒,从架子上扯下条浴巾,一边擦身上的水珠,一边快步走出浴室。
“我知道,知道不是,但我就是想看看他,”佟明压下一阵酒嗝,捏捏鼻梁,很好脾气地问道,“我也不会看太久,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乐意看到你,所以提前通知你一声,你看看你一会儿能不能先走开一下,让我去看看他?”
对面一时间没了声音,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过了大概一分多钟,才不带感情地说道:“就算我说不乐意你来,你也会来,所以问这个有意义吗?”
佟明看着外头的路灯,没有回话。
阿邦推门进来的时候,佟明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
灰白色的窗帘被撩起一角,外头天气不好,由远及近翻涌着乌云,未被遮住的阳光从窄细的缝隙中穿过,落到玻璃茶几上,在上头切割出一个浅黄色的梯形。
佟明就站在这束光的旁边,听着开门声了,转头,示意进来的阿邦坐沙发上等着,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时不时发出声“嗯”来回应电话那头的人。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瞬:“有什么事么?”
“没,没事,”因着喝了酒,佟明说话有些慢,半睁不睁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似的,声线却还是稳的,“就是想问你在不在医院,我想去看看他。”
“……今天似乎不是你来守夜。”
或许今天的状态不是很好,稍微喝多了点,头就有些发晕,闭目养神了很久都没恢复过来,只能撑着身子去和阿邦告别,然后在对方的搀扶下出了酒店,坐上等在外边儿的轿车。
车子在柏油马路上开了一段后,佟明才被从大开的车窗外吹进的风弄得清醒了一些。他敲了敲前头的隔板,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酒味,沉思片刻,让对方先开回家,让自己换一身衣服。
今天本来不是他去守人的,却莫名很想去看看他。
岁月这东西总是流逝得很快,快到他都来不及反应,那沉默寡言的少年就已经变成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现下,还给他发了请帖,让他去参加孩子的百日宴。
心里头莫名就有些想笑,却说不清为什么想笑,笑的是谁,末了,也只是发出声叹息。佟明把请帖塞进口袋,又打了个电话给秘书,让她给阿邦卡里打一笔钱,算做是他对他最简单而直白的祝福。
宴会地点很快就发到他手机上,是位于隔壁区的一家酒店,那里的老板是认得他们的,所以一接到阿邦的单子,就给了个很低的折扣,算是卖给佟明一个人情。
“没有了。”阿邦起身,朝佟明鞠了个躬,退到门边,毕恭毕敬地说道,“那老板我接着去忙了,有什么事您打我电话。”
“行。”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靠墙的饮水机突地升起一阵泡沫,发出“咕嘟”的声音。佟明躺在沙发上,举着那张请帖发愣。
“那天,我说完那句话后,你看我的眼神,我现在都能回忆起来。”
怎么会有那么空洞的眼神呢,空得就像里面藏了黑洞一样,对视不到一秒就让人发自内心的颤抖,想要跑过去抱紧这眼神的主人,然后把那些个令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东西全砸碎。
“你用那种眼神看我,然后对我说,说让我继续,你不打扰我了,你要回去了。
“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可能,我就是想赌一把,赌一把如果这个视频被你看到了,你会不会来和我闹,然后和我吵架,如果事情真朝这个方向发展了,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证明,其实陈瑶所谓的‘陈辉爱的是自己的弟弟’,是假的,你其实爱的是我?”
指尖轻抚上他沉静闭着的双眼,在眼皮上点了点,灰色的阴影在上面跳跃了两下,像是在替手指的主人询问,为什么你不睁开眼看我。
“那个男孩应该是那种,很想找个金主的吧,后来得知我是你的金主后,就时不时和我说一些关于你的事。关于你和我在一起那几年还一直在店里接客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很奇怪,明明是一听就能知道是谎言的话,我当时却深信不疑,甚至后面在你把视频摆出来质问我的时候拿它来激你,反驳你,嘲讽你,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可笑。”
床上的男人不为所动,佟明等了一阵,又笑着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那我就自作主张霸占一会儿你今晚的时间了,陈辉。”
屋子里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像是椅子在地面上轻微摩擦过的声响,几息后,又恢复一片寂静。
佟明握着陈辉的手,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眯眼在脑海里回忆:“我昨天说到哪儿了?出轨视频,是吧?就是你拿来质问我的那个出轨视频。那个视频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我去找完陈瑶的第二天录的。”
轿车在临近深夜时又开出了别墅,孤零零在马路上行驶许久,才在熟悉的医院前停下,从上面下来一个人。
佟明在值夜班的护士带领下,又来到那间熟悉的病房。
“里面有人么?”
对面叹了口气:“算了,你来吧,到之前和我说一声,这附近刚好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去里面回避。”
“……嗯,行。”
挂了电话后就怎么都没法休息,脑子里一钝一钝的疼,揉了老半天太阳穴想放松下来,也徒劳无功。佟明睁着双眼,看向外头千篇一律的大树、黑夜、橘色路灯,等轿车稳稳停在别墅前,司机下车,绕到后面来给他开门,他才皱了皱眉头,从车上下来,让人在外头等自己,不徐不缓着走进屋里拾掇。
这通电话从他进门起笼统又打了小五分钟,挂电话的时候,茶壶里的水刚好烧开。阿邦给坐下的佟明倒了杯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老板。”
“嗯,怎么了?”佟明接过,小心吹了吹,浅抿了一口。
阿邦从怀里掏出张红色请帖,说道:“我女儿满百了,今晚家里头摆酒,想请您来一起吃顿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