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雄虫又露出了那个,很细微很细微的嫌弃表情,但他的选择却是给这杯奇怪的茶加了糖。然后端起来喝了一口,涅柔斯(康奈利以自己绝佳视力发誓,他看到了小公爵刘海下额头鼓起来的青筋)看着自己弟弟喝了一口,抿着唇,半天没有动喉咙。
涅柔斯又笑了。
小提摩西:“有时你总是走在我不能理解的前端。”他晃了晃杯子,“比如这个。”
“那要看是什么了吧。”在自己哥哥说变就变的眼神和脸色中,提摩西冷静的又给自己加了一勺糖,康奈利看着都觉得多到发苦,年幼的雄虫说:“我总会长大,也许我的基因一觉之后,阈值很低呢?”
涅柔斯掐了一下弟弟的嘴,被对方面无表情打掉手,哥哥沉默了很短一个小瞬间,就又恢复了笑模样,亲昵的靠过去。
“别惹我生气,提米。”
提摩西:“……”
年幼的雄虫神色沉思,似乎在想象自己哥哥吃垃圾的样子,然后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嫌弃神情——很轻微很轻微,如果不是涅柔斯(包括康奈利和镜头)一直专注的看着他,就要错过了。
双生哥哥哈哈大笑,他总是在提摩西这里笑着,快乐的大笑,发怒的冷笑,阴晴不定的嗤笑,种种的笑容总是让他看上去充满魅力。
执行官们乌压压的跪了一地,都有一头柔顺的金发服帖的垂在肩后,他们低着头,朝着那位正站在星舰主台的观星窗口前的身影。
背影主人很瘦,穿在身上的锦衣华服一层又一层的叠着,仿佛比他自己的体重还要沉重的压在这具高挑纤瘦的骨架上。可他又不是瘦成一具骷髅,高挑的身材维持着只比骨架子多匀一层皮肉的枯瘦感,像一片脉络极多,但已经开始泛黄的叶子。极限奢靡过后的黄昏美,充满了死气。
好像一具骨架美丽的亡灵穿着一层人皮,被华贵的一切吊着最后一个气,又轻盈又恐怖。但他又很美丽,他的皮囊非常美丽,却不女气。很难想象一个纤瘦充满骨感的男人还能有这样的皮囊,但他的美丽不仅仅是在容貌上,还在自身空灵的气质中。哪怕身高临近190,身上也就依旧存在着一种堪称触目惊心般贬义的怪异美感。
“请等一等,请您等一等——现在去虫族的星系并不安全。陛下,请您三思,请您——”
侍从们都没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见一阵铺天盖地的黑影掠过,像是什么蠕动物体组成的巨手,将其中那位执政官劝导者扇远,重重的撞在雕刻着无数精美花纹的橡木树墙上,昏迷过去。
操纵这一切的主人只是沉默前行,面若冰霜,他越过一道又一道的白岩石与橡木构建的回廊,影子在庭院内恒定的人造黄昏光中无限拉长,一路上其他的人不敢再劝导任何一句话。
新历幻想乡星系——哈瓦那主星——黄昏庭院。
一位金发身着银白并金饰祭师服的侍从突然被吓了一大跳。
黄昏庭院中,最里面那间属于王的静想室里突然传出来一声恐怖的巨响,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一瞬间被砸烂,随后还跟着其他零零碎碎又非常恐怖的砸东西声音。
“……是这个啊。”珍珠体的话语让康奈利颤了颤睫毛,在白化种忍耐克制又痛苦的目光中,珍珠体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着:“那你看得没错。”
“如果你拿着这块表,所——看到的——提摩西,的确,就是这样温柔。”珍珠体的声音变成了一个年轻的男声,有一种空灵悦耳的愉悦,“这毕竟……是提摩西送给他最……珍爱……之人的定情礼物呀……”
“哪怕——是涅柔斯·赛利安,也比不过——的,珍视——。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提摩西,的确——是,那个,例子。”
“他不是这样的……”白化种几乎说不下去了,他的表情很勉强的保持着一股平稳,但玫瑰粉的眼中是一种破碎而摇摇欲坠的神色,他站得很直,却只是给人一直,有什么东西已经要把他压垮了的沉重。
啊。珍珠体很轻的应了句。在康奈利抬眼看过来后,珍珠体很礼貌的问:“我可以看看这只怀表吗?”它顿了顿,“你打开,然后举着就好。”
白化种闻言,抿着唇,用拇指摁开了表盖。氧化的怀表已经很旧了,表面被摩擦出了一层哑光的圆滑感,表壳里面的指针早已不在转动,白水晶外壳的表盘有一圈很漂亮的花纹,和一些本该镶嵌碎宝石的空孔。表壳内层可以内置相片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已经差不多要被磨平的浮雕家纹,缺了很大一块,分不清到底是哪个虫族的家徽。
这才是最让康奈利沉默而绝望的。
当他看到小提摩西有这番表现时,康奈利好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他忍耐却又急切。
白化种对着珍珠体沉默了一会,他很艰涩的说着,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把碎石,每说出一个段落,都要刮走一些血肉。
——康奈利这一刻突然又感受到了上一个场景出现过的波纹辐射,那个被称之为精神力溢散的波纹正在慢慢晕开。
提摩西正在慢慢释放着那股温暖的想让人落泪的柔和波纹,他的神色很平静,丝毫看不出两次被哥哥反驳的怒意,看了笑着的哥哥一眼,就拿起了那股骨瓷茶杯。慢慢地说:“下次起码提前告诉我,好吗?”
“也许。”涅柔斯看着弟弟喝下自己喜欢的饮品,他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红眼睛才微微眯了起来,露出一个真正没什么攻击力的笑容。
谦恭的应对全新而陌生的一切,尊重并去学习。
但当他为之努力那么久的一切,那个雪白无瑕的梦境突然在更多的现实和史料面前,染上了让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试图去想象过的颜色。一些肮脏的,残酷的黑泥。几乎与康奈利信仰,坚持,一切认为正确的法理背道而驰。
康奈利无法忍受,却又无法松手,只能强迫自己再去看更多,在那些既定成逻辑的现实里,挖出更稀有,更不合理的东西。
“……”珍珠体很微妙的沉默了一下,它在空中缓缓地转了一下球体,仿佛把眼睛扭过来看人一样礼貌地问:“你似乎很笃定——提摩西——的性格——会很好——呢?”
“你有——什么证据,吗?”
再说一次。康奈利·德拉昂是一个生长在新历史下,在法制与人权并行,规章制度与人道主义同存的和谐共荣社会中的新历虫族。
“所以……赛利安……”康奈利几乎算得上小心翼翼了,比任何时候,“刚刚那个想法……这位赛利安是和大公,我是说,新历的赛利安中,至少是有这两位大公的后代子嗣,对吗?”
康奈利把话说出来以后,心里的忧虑缓解了很多,他又礼貌措辞了一番,才更慎重的询问珍珠体。
“那么…大公…伯恩斯大公,他的性格,他就是您说的‘凡事都有例外’中的例外对吗?”白化种似乎在躲避什么危险的猜想,他说出这个疑问后像拔出了心中堵得慌的塞子,一股脑的把自己更多的推测举了出来。
“谢谢你。”年幼的雄虫说,“为了你这一刻对我的宽容。”
“别惹我生气。”
“到底谁总是在挑事?”
他在提摩西转头过来看他之时坐直腰来,从后面抱住了自己的弟弟,低沉的笑声里很纯然只剩下傲慢的自信,涅柔斯亲了亲提摩西的后颈,那是一个相对来说,压迫性十足的标记动作。
属于雄虫对雌虫的,但涅柔斯并不在乎。他只是以一种保证的口吻对自己的弟弟说:“不用担心,你还有我。”
涅柔斯搂抱着小小的提摩西,一如康奈利几刻钟之前,看到那个正在解冻的白卵中的样子。
“真聪明。”哥哥认真的点了点头,一点都不觉得哪里奇怪,哈哈哈一笑,“所以我让他们也体验一下,被撕裂身体的感觉。公平点,回合制。”
提摩西勾到了茶匙,给自己加了两勺糖。涅柔斯见状,也跟着给弟弟的茶加了奶块,“更甜一点。”
“……”年幼的弟弟沉默了一下,他把茶杯推远了。“那是因为本身这个饮料就很难喝。”
涅柔斯确信,有那么一个短短的瞬间,他的弟弟哪怕没有在笑,严肃着一张脸,他很笃定那绝对是被果茶苦出来的——但这个短短的瞬间,他觉得这个弟弟比自己喝过的任何液体饮料重,总是满当当填满几大茶匙的糖都要‘甜蜜’。甜兮兮的,让精神舒缓,可爱至极却极度不健康,令人上瘾的玩意。
涅柔斯捏了捏小提摩西的后颈,以一种带着占有欲的合拢手势,他说:“基因这种问题,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靠在沙发上的银发赛利安用那种很古怪的嗤笑语调说着,“我亲爱的,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一代种想要一颗我诞下的卵吗?”
“可这的确是一个可能会出现的现实方向,不是吗?”年幼的雄虫突然变得像个小大人,他认真点了点头,“我得先让你适应一下,免得到时候你又来冲我发火。你经常这样干,每次都成功了。”
“……”涅柔斯嗤了一声,倒也没否认。但他这会真的很喜欢自己这个弟弟——哪怕是康奈利这些局外人都能看得出——“也许吧。”
银发的雌虫搂着自己弟弟,靠在沙发上懒洋洋的盯着提摩西的侧脸看,提摩西让执事换了杯茶,这次是稀奇古怪的酒红色液体,看上去有点像葡萄汁。
“放心……哈哈哈……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你现在来担心还太早。”
就这又温馨互动的一小会,评论区里又出现了很多质疑不解的声音……有人在说他疯疯癫癫,有人在说他只是位高权重不懂生命贵重,有人在说不要揣测上位,有人在说,有人再说……
涅柔斯说:“我怎么会去吃那些玩意。”他摸了摸提米尚未一觉脱落的细长小触角,只是用指尖碰了碰,难得声音里没有阴阳怪气专用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你也不准去吃。”
“随你们。”金发男人说着,声音很特别,哪怕只是随意说着,都像有乐器在共鸣,有一点如同管弦乐小调的低沉,很令人着迷的声音。极其压抑的语调都压不下的‘美’。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桂冠,枝叶编织而成的华美树冠上点缀的不是浆果,而是深色的绿宝石,宝石树冠下,面若冰霜充满了死气的美人有一对尖耳朵。
“凡事总不是绝对的,我亲爱的。你得学会习惯。”
“可你就从不对生育交配妥协。”
涅柔斯说:“让我吃垃圾,真的太刻薄了,提米。”
这种沉默一直保持到主人登上目标航线最终目的地定在虫族中央星的迁越星舰。
“如果您执意要怎么做……陛下,请容许我们跟随。”重现换了人选的执行官谦卑的说着,他知道他面对的是自己种族历史上最喜怒无常,最难揣测心思的统治者——关键是,这位拥有着整个幻想星系王国主权的国王有着足够支撑自己来任性的力量。
“陛下,虫族星系正在发生变化,我们需要更警惕一些。”
随后,在庭院中沉默守卫的侍从们看到自己的王猛地从静想室里推开门,橡木做成的巨大拱形门直接重重砸木质墙体的两侧,坚硬的圣树木壁瞬息间爬满了裂纹。
王的静想室在圣树根脉的一角。
最先出来的是王。随后鱼贯而随的是身着白色祭师服变体军装的执政官们,他们俊美的面容上没了以往的漠视高冷,眼神跟在在王的身上,全是焦急。
“他和他的兄弟们——比起来,提摩西,才是,不正常的那个。”
康奈利骤然睁大了眼睛。
4
但无疑,这块被打开的怀表,慢慢氤出一点点冷香。好似这个怀表曾经被这种味道的熏香长久的熏烤过,这股冷香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表壳内的白水晶表盘与纳米金属上,一旦打开怀表就能闻到。
这股冷香,和立方体中一直沉睡着的阿弗洛狄德所溢散出的信息素味道一模一样。
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知道这很没有逻辑且荒唐。”白化种抬起自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解开自己扣紧的制服上衣,伸进去,在内袋里掏出了一个表面已经彻底氧化发暗的旧怀表。
“我有一个‘遗留物’。”白化种握着这个旧怀表,已经摘掉手套的手背因为太用力而鼓出青筋,“这里面,刻印留存了大公,提摩西的信息素。……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但自从激活这个特殊纳米金属后,里面被刻印留存的信息素一直帮助我度过了所有发情期……那个时候起,我就会做一个梦……一个永远在重复的梦。”
“梦里,有个看不清脸的红发雄虫……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提摩西·伯恩斯。但不是这样的……梦里他不是这样的……”康奈利仿佛是在对自己解释,“……他会一直鼓励我,温柔并充满耐心,仿佛爱与宽容源源不断……就只是,对我。”
如砂砾淘金,找出与梦中大公身上相似——哪怕只是一点的地方。
白化种的心中充满了一种为之奋斗多年的信念崩塌,他爱着自己的梦境,现在正在跨梦而出,可梦境外有一条毒蛇。
他像是一个信仰正在崩塌的骑士,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奉侍多年的爱与欲全是原始暴虐的结合体——最可怕的是,康奈利发现他竟然没有放弃的念头。
虫族性格中残暴,血腥并且神经质的一面已经在断代的血脉中被稀释了很多。新历的虫族依旧存在这样的特性,基因值越高越明显,但同时新社会也教会了他们克制。
不仅仅是克制。还有谦恭,英勇,荣誉,牺牲。
牺牲这一项中包含很多意义。康奈利可以为了一个虚无的梦牺牲自己父辈与为之努力的一切,并重头再来。
像是之前兄弟都能够容忍对方触碰自己的额触角,很自然不抗拒的拥抱,每一个充满小斗嘴一样的幕间,他们就像一对正在磨合的三棱体,互相对撞着,又小心翼翼的不伤到对方。尤其是,年幼的提摩西的确有几次明显的忍让情况出现——很自然,似乎根本不为难。
而他又有那般让人舒缓的精神异能。康奈利绞尽脑汁的在一点儿的信息提取关键,一些关于提摩西精神正常的证据。
珍珠体意识到了这点,说实话康奈利表现的太过明显了,之前全息投影中有关原始虫族的部分,所展露出的一切像一个个石锤。比如:所有的原始虫族都很凶残,性格天生就左,兄弟们直接的问好基本你好开头,互相肢解对方结尾。暴虐与不当人,血腥与残酷如影随形,最像人的涅柔斯·赛利安已经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做杀人连坐的独裁性。
“……”明明是个大高个,雌虫却嗤了一声,“你。”
“……我现在要开始讨厌你了。”
温馨的一幕很快再次碎于全息投影的粒子中,康奈利还怔了一下,他好似找到了什么希望般,扭头回来询问一直沉默不语的珍珠体。
他们重新贴合着,形成了一个回扣的半圆。
双子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相似动作。
涅柔斯总是爱挂着笑,大多时候都很虚伪和刻意。此刻他的脸上又没有笑了,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了弟弟的颈窝里,银色的睫毛蹭在提摩西的颈侧上,安静的样子像极了那座沉睡的塑像。
“加料调和一下,你就会喜欢了。”
“……”
“你会喜欢的。”涅柔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很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