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语没有刻意去捕捉他们在争吵时提到的任何有关沈浩谦的消息，他只是默默的提着箱子上楼，把那些杂乱的声音都锁在了自己的房间外。

沉甸甸的行李箱摆在房间中央，沈明语坐在床上，只是盯着它发呆，根本没心力把它打开来收拾。

可能是房间里太静，门外的争吵声即便是从远处传来也显得尤为震耳。

他当然是要向前看的，因为日子总要过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又不能去死。

自从那通电话过后，沈浩谦就再也没联系过他了，他将所有的情绪在那个雨夜倾泻而出，之后就逐渐开始变得麻木。

他没再去试图找过他，甚至没有把相见当成一种期盼。他只是尽可能的让自己变得忙碌，好让时间过得快些，只有当深夜把一切都静止的时候，他才会用手机里那些仅存的聊天记录，去帮自己抵挡那些可怕的，要命一般的抽离感。

沈明语背对着他叠着床铺，只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李辉后来看着他在衣柜和书桌前来回走，还是忍不住跟他搭话道，“我听说李教授有心把你介绍到研究院，这可是个好差事，你没应下？”

沈明语码放着箱子里的书籍，动作十分利落，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凉意，

因为知道他是董事长的公子，所以沈明语作为新人刚进公司，倒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人事部给他按安排住处时，没让他住在员工宿舍，而是单租了一间装修精致的公寓，也算是对他的特殊照顾。

沈明语白天就在公司里按部就班的工作，交给他的任务他每一项都完成的很认真，周围同事对他的看法虽然改变了些，但沈明语的性格实在是太沉默，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从来不跟旁人多说一句话，路过他的工位时甚至都能感觉到他身边压抑的空气。久而久之他的同事们都习惯了在组织活动时将沈明语排除在外，也没人再试图接近他，跟他说话了。

“不了，我答应过爸爸的。”沈明语扯了扯嘴角，尽量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我也不想离开沈家，我怕他回来了，找不到我。”

寂寞摇曳的扁舟，被逆风的波浪卷着，总也摸不到尽头的港湾。

“找不到我，他会生气的...”

照片因为年久已经泛起了黄色，年幼时的沈浩谦在里面留住了他最天真的笑容，像初晨的阳光一样纯粹。

沈明语拿起照片，轻轻的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当他终于随着照片里的沈浩谦一起笑出来的时候，两道滚热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他回来后只在沈家留了一天，之后就准备去沈青山给他安排的公司报道了。临走前他去见了秦瑶一面，秦瑶已经不止一次的劝过他了，如今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当他拿下紧贴书架最边缘的一本书的时候，一张照片忽然飘了下来，应该是之前夹在缝隙里的。

那是一张老式的彩色照片，从右下角印上的日期能看出是二十多年前拍的。照片里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穿着一件英伦风的格子背带裤，头上戴着一顶贝雷帽，他坐在旋转木马上，两手抱着马脖子，正对着镜头开心的笑着，两排小乳牙都露了出来。

沈明语对着这张照片发呆了许久，麻木的情绪最终还是起了波澜，他想用手去抚摸照片里小男孩的脸，却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许议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对于两人的关系发展成现在这样，他并不是没有预见。那时候沈浩谦总是在暗中悄悄吩咐他要多关照沈明语，家里给他买的东西，他都是要求要买双份，就连平时给他送个点心，他都会多问一句哥哥那里有没有。

可许议并不觉得这是件好事，沈浩谦对哥哥的感情明显不同于普通的亲情关系，但这到底是主家自己的事，他不能过多置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沈浩谦的话照顾好沈明语的生活。

沈明语多年来都没能看清沈浩谦的心意，以至于到现在都在懊悔。许议只道是人各有命，很多事都是注定会发生的，他看着沈明语一点点的擦拭着沈浩谦的桌台，最终也只是轻叹着摇了摇头，推门离去了。

李辉跟他认识这么些年，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不过李辉一直觉得沈明语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可自从那个雨夜过后，沈明语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一些的性格，一下又被沉入了深海　。

若非必要，沈明语再也没主动跟人说过话，周围同学发现他的异样，也逐渐跟他疏远了起来。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是泡在实验室里，做数据，写论文，熬到教学楼快落锁的时候才回来。

沈明语独自走下楼梯，二楼拐角处，沈浩谦的房间门被开了一条小缝，隐约还能看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

分开这一年的时间，沈明语曾期盼过的所有可能都已化作空梦一场，他除了等，再也不对未来抱有任何希望，他神情木然的走过去推开门，只见老管家许议正背对着他，帮沈浩谦收拾着房间。

许议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就见沈明语失神的站在房门口，他心疼他明显消瘦的身形，却也只能勉强笑道，“这房间许久不住人，东西都落灰了，我也是没什么事做，所以过来帮他打扫一下。”

“明语。”

沈明语回头，他的眼底就像一潭静湖，再没有曾经的那些谦卑和胆怯。

“浩谚一直挺想你的，你抽空也多回来陪陪他。”

沈明语道，“还好。”

沈青山看向窗外，轻声道，“你记得多回来看看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沈明语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书案后的父亲，他心底略有触动，但也只是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明天？倒也不必...”沈青山是想让他在家多留几天的，不过话说一半，他又改了口，“算了　，随你吧。”

沈明语微点了头，没有再说什么。书房里一下又安静了下来。

沈青山看着眼前与自己愈发疏远的儿子，心底也有几分落寞。

沈青山刚与妻子吵过一架，面色带着几分疲惫。近一年来工作上的重压还有家庭生活的不顺已经让他心力憔悴。沈浩谦走后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沈明语要不是因为毕业也不会回来见他一面。这个家好像忽然一下就散了，偏偏他这个一家之主立在中间，却连一点缓和都做不到。

自从跟秦瑶见过一面之后，她说的那些话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沈青山看着坐在远处的沈明语，看着他垂向地面空洞的眼神，想着这许多年来与他相处的种种，这才发现秦瑶的话的确没错，他不了解沈明语，他甚至没有在这件事上花过任何心思。而且不光是沈明语，就连沈浩谦也是一样。他从小养大的儿子，从没有真正的与他亲近过。

柳玉梅以前总说，沈浩谦的臭脾气跟他爸爸是一模一样，又硬又倔，不肯低头。也正是因为这样，多年来他们父子关系一直很僵。沈明语性子太软，浩谚年纪又太小，其实沈青山在心底从没否认过沈浩谦的优秀，只是他习惯性的严厉，让他从没把这些称赞的话挂在嘴上。

那天沈明语回到宿舍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雨水淋透了，入了秋凉本来身体就容易受寒，尽管宿舍里提前开了暖风空调，但到了第二天，沈明语还是发烧了。

他头重脚轻的走到校医院，验了血，打了退烧针，到了晚上身体才逐渐好转过来。

都是经历过失恋的人，李辉瞧他这模样心里也难免有些感慨，像沈明语这样的性格，谈起感情来肯定是全身心投入的那种，况且以他这样的家世条件，真不知道那女生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忍心跟他提分手。

“要不是你拿话逼他，他至于连我的面都不见吗！沈青山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在外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嗵的一声门响随之而来，紧接着就是高跟鞋踏在地上急促远去的声音。再过不久，老管家过来找他，说　，“明语，先生找你呢。”

沈明语上次见到沈青山，还是在沈浩谦刚走的那天晚上，那时的他对盛怒的父亲充满畏惧，每说一句话都是鼓了万分的勇气。如今再见到他，沈明语只是无声的坐在沙发一角，与沈青山相隔甚远。

直到毕业之前，他都没有回过家，沈青山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内容也不过就是询问一下他最近的情况，沈明语听着父亲略见缓和的语气，却也只是依着他的话一句一句的回答，至于沈浩谦的情况，他从没张口问过。

当他拖着行李箱回到自家大门口时，道路两旁已经开满了紫色的小花，它们在积雪下熬过了一个冬季，终于还是等到了盛开的时候。淡淡的花香漂浮在沈家的宅院周围，却没有给这栋死气沉沉的房子添出一点盎然的景色。

柳玉梅因为沈浩谦的事已经不知道跟丈夫吵了多少次架，沈明语一进家门就听见柳玉梅尖锐的声音从二楼的某一处传过来。

“我回家。”

李辉看他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怎的他就说了句，“明语，这都这么长时间了，人总要向前看啊...”

沈明语继续收拾着行李，没有作声。

原本以为时间会帮他慢慢抚平这一切，可直到他出外实习回来，快一年的时间也没见沈明语的状态有所缓和。

他还是那副低沉沉的样子，只是几个月不见，他看起来比以前更憔悴了。

李辉也是没想到他过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摆脱那段感情的阴影，他一回宿舍就看见沈明语在收拾行李，李辉看着箱子里摆了一半的衣服和书籍，问他道，“你这就走了？不参加毕业典礼了吗。”

秦瑶的眼圈红了，她摸了摸沈明语瘦削的脸，实在是心疼的不行。

“别太委屈自己了，有事就给妈妈打电话，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沈明语告别了母亲，独自一人来到了新的城市，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他从沈家带走的，只有那张旧照片。

“明语，别让自己这么累了。搬来跟妈妈一起住吧...”

沈明语知道这所谓的搬来肯定不只是一卷铺盖的事情，妈妈和沈家之间必会为此闹出不小的风波。这一年来沈明语已经发现了秦瑶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着，结婚照里的那个男人，恐怕早就已经离她而去了。

那是她的伤心事，她不提，沈明语也不会多问。他知道秦瑶日子过得苦，自然也不希望她再为了自己费心劳力。

那是沈浩谦小时候的照片，是他们还没有相识的时候。

这一年的时间，沈明语从来没有再去问过任何人关于沈浩谦的消息。他只是在等，那种不带任何希望的等。他开始变得冷漠，变得让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是在思念着什么人。

可再多表象，也仅仅是表象而已。他怎么可能不想他，他想他想的心都要坏了...

沈浩谦的房间看起来很宽敞，并没有摆太多的零碎东西。他平时虽然有些懒散，但并不邋遢。书架上的书籍按大小薄厚整齐的码放着，多是一些学习用的工具书。沈浩谦从来都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虽然他看起来总是会给别人这样的错觉。

平时在屋里除了学习，沈浩谦也很喜欢打游戏，书架旁的电脑桌上摆了一台配置相当好的电脑，炫目的金属外壳一看就价值不菲。那会儿上中学的时候好像还听说他打进了全国比赛，不过沈青山很反感这种事情，以至于后来结果如何，沈明语也没再听家里人提过。

他把电脑边角处的薄灰都擦了干净，把书柜上的书一本本的拿下来又重新码回去。其实沈浩谦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摆的很整齐，跟他平时的习惯一样，但沈明语还是想为他重新整理一遍，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能做到的事情了。

沈明语走过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清洁布。

“我来打扫，您去休息吧。”

许议一年没见他，感觉他真是变了很多。一双眼睛总是半沉着，瞧不出任何情绪在里头。

沈明语颔首，“我知道了，您也多注意身体。”

说完他就出去了。

沈明语离开后，沈青山将身体仰靠在沙发椅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多问一句。

沈青山等了他一会儿，见他不再说话，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但临到门口，沈青山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去见过你妈妈了？”他问。

听他提起秦瑶，沈明语的表情依旧淡淡的，“见过了。”

“她身体还好吗。”沈青山又问。

自己亲生的儿子离家一年没音信，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不担心。如今再面对沈明语，沈青山也没那个气力再去指责那段荒唐的旧事，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才对他说道，

“你刚从学校回来就在家多休息几天，什么时候想去公司报到了，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准备机票。”

沈明语声轻，却没有迟疑，“我想明天就去。”

本以为沈明语还会浑浑噩噩的度过一段时间才能走出阴影，却没想到那晚过后，他很快就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状态中。

不同的是，他变得比初见时更加沉默寡言。他再也没参加过同学间的聚会，每天都是一大早跑到教学楼里，到了天黑快熄灯时才回来。

有好几次李辉也想安慰他的，可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沈明语把他能集中到的所有精神都放在了白天的学习里，到了晚上就躺在床上刷手机，那屏幕上亮晃晃的光总是到了凌晨时分才会熄灭下去。有时李辉起夜，路过他床边的时候总会偷偷瞧上一眼，沈明语只是一直在翻看着自己和另一人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每天深夜，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