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想着子轩是如何看待经历过孕产的人,是不是认为他们已经丧失独立的判断力、沦为自然的傀儡?
子轩对他讲过太多关于繁殖之恶的论断,他也曾诚心努力去接受:如果找不到确实的理由,只是“想要”,那就不是自己的愿望,只是本能或教育编制的“程序”。就像鲑鱼溯流回到淡水里产卵,如果它们知道繁殖完成后就是死亡,是否还会选择这次不归的旅行?数千公里的饥饿、疲劳,只为了死在正确的地点。
近代以前,生育是omega青年最常见的死亡原因。男生产者的情况尤其凶险,低体脂的身体难以承受怀孕的消耗,盆骨狭窄导致难产高发,又要经历断食过程,有些人在生产后不能及时恢复进食、器官衰竭而死,或在哺乳期结束后耗尽积蓄。
“哦,对不起。”唐梦揽起衣袖,仍然扭着头对后排说:“你有看到吧?次老师的孩子是不是很漂亮?像不像他?”
“那孩子是……”
他正要解释,子轩也在同一时间开口了:
“还以为他是那种不管家的类型,居然会带孩子上班,这么乖啊……”
常有人说才能太强的omega不讨人爱,但出身上流的omega好像并不受困于这一法则,只会得到更多追捧。那些上层alpha的安全感如此坚实,不会被异性人负重取得的一点成就所动摇。omega努力经营生活的自强举动,在他们眼里只是“乖巧能干”“不给老公添麻烦”。一个美丽而有成就的童子比单纯的观用美人更彰显主人的实力。
“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福气娶他……”
他带着满腹疑惑到达自家楼层,一进门就被扑面的洋葱味熏到。不要钱一样放葱的烹饪风格,在他的亲人朋友当中只有一位。
“爸?”
他刷卡进入住宅楼,木屐踩在地砖上,留下细小的撞击声。也许是由于心怀郁闷,不知不觉步子大了,忽然脚下一轻,险些仆倒,手袋飞了出去,镜盒、水笔、润唇油、数据线等物散落一地。他站住定了定神,确认是左脚鞋带断了。
他沮丧地收敛起掉落的物品,一手拎着半损坏的木屐,赤脚走进电梯。上升途中,手机又响起来,是物业中心来电。他腾出一只手接起电话。
“您好,是5栋602的业主吗?”
“哎,不要这样说嘛,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香客,生养才是正业啊。而且,我跟你们讲哦,小孩子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是肉身出来了,,气,还是和爸爸连在一起的,所以满周岁之前父子不能分开。我爸爸说我小时候出黄疸送去住院三天,他就在家里哭了三天……”
唐梦兴致勃勃讲了更多玄学迷信的观点,虽然出发点是为少晗辩护……假如少晗本人听见,一定会哭笑不得吧?
海悧听不下去,还是开口了:
子轩在他身边也显得比往常更开朗。他们谈论食物、时尚、某些遥远国家的政治或艺术,在不同语种之间随意切换,尽管没有被刻意排除,海悧还是感到很难融入他们的话题。他们在酒店地下层的酒吧一直坐到深夜,约定明天一起去玩帆船。
回房间的路上,子轩才开始显出倦意,但情绪还是很好。
他很棒是不是?你们会成为好朋友,我有这种预感。子轩轻快地说,眼神明亮而无辜,好像在期待小童的积极反应。海悧无法回应爱人的期待,这份与他无关的兴致,在他珍爱的幸福绘卷上划下了第一道伤痕。
出于礼貌,子轩又问:贵主人呢?要等他吗?
少晗平静地回答:他不在;我们离婚了。
抱歉……
现在解释清楚会比较好吧,让他放下不必要的情绪……海悧犹豫着。以子轩的脾气和原则,一定不会开口打听这种事的,突兀地解释起来也很尴尬……
他瞄了一眼同坐在后排车座的子轩,后者沉默地摆弄手机,绷紧的状态大概要等到这段车程结束才会解除。他们今天是搭乘制作方的车去试装,同一辆车和开车的小助理也负责送他们回程。
坐在副驾的唐梦当然注意不到同车人的细微情绪,只顾着对他们的合作方设计师念念不忘。
老公,这位是……?他轻轻扯了扯子轩的衣袖。
子轩这才反省自己忘了介绍,一手揽着海悧的肩,为友人和夫人做了介绍。
那个omega也换了语言:……真是的,我都忘了你会说国语。
在他苦乐交加着思考这些问题的同时,子轩的视线投向一个独自登上露台的陌生omega。
那人留着半长的黑卷发,一身象牙色的无袖连身裤。附近的alpha,无论独行或有伴的,都不免为之侧目。那个人好像对他人的目光习以为常,并不会被打扰,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也没有注意到子轩的注视。子轩望着那过路人的精致侧脸,像是打招呼又像是自言自语:
少晗。
子轩在外面用激战过后的虚弱声音调侃他:这么容易害羞,怎么当演员呢?
他躲在被子里抗议:你明知道我工作不会怯场的。
不久前的毕业演出中,他饰演一个祸乱王国的妖童,在满座观众、师长和同学们眼前,做出诱惑君王的邪魅姿态。但那是造作,是设计,是清醒而紧张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和形体,代虚构的他人而言。
在他们出发去度蜜月之前,海悧试探着提出请求:一次就好,让我知道完整的标记是什么感觉……热潮期刚过去,现在不容易怀孕的,万一有了……我可以做掉。
子轩妥协了。在蜜月旅行的第一夜,他终于品尝到不受抑制的alpha气息,也懂了为什么子轩如此惧怕这力量。
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奇妙的经历。他的花瓣已经破损了,但在分泌信号的意义上仍是处子,当拥抱着他的alpha到达完全唤起状态,浓厚的苦涩和焦香在他们之间弥漫开。伴随着轻微的窒息感,海悧迷醉了。
现代人的生产是在诸多医疗技术支持下完成,断食期间可以通过输液维持基本的营养供给,难产风险大的待产者会根据医生建议选择剖腹产手术。绝大多数omega父亲都有机会陪伴他们的孩子成长。
如果说孕育曾经是每个omega必经的生存战争,除了搏斗和逃亡无暇他顾,这个时代就是整个物种的战后余生。最重大的考验不再是面对死亡,而是面对生活。
必须决定如何生活。即使这决定会带来更甚于死的剧痛。
【22】
果然还是很在意呢。
刚刚在工作室还没有表现,坐上车后,子轩的脸色明显地变差了。
早逝的小童不能葬入家族墓地,须埋葬在多个家族共用的“安香园”,以免他们因未能完成抚育工作而受到祖先责备。他们在林立的细长墓碑下长眠,成为山林的一部分,也正像繁殖季过后铺满河床的红鲑鱼尸体,成为河流生态的新养料。
以个体的立场看,进化之路有时的确残酷且无理可循。
他被子轩的述说打动过,也为自己有自私的繁殖欲而惭愧。即使现在,他也不认为子轩说错了什么,生育这件事是自私的,但……我们不是活在任由天命裁决的时代,我们有这个时代的保护,也有这个时代的危机。
“出现那种不专业的情况,真不像他的风格。产后信息素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海悧忽然哽住了。在他听来,子轩的话不仅是对少晗的误解,也是对他这个旧童的质疑。
说了不掺杂个人情绪,结果……还是恨我背叛了你的开导?
唐梦的话里有真诚的惋惜,好像认真考虑过少晗答应嫁给他的可能性,只是由于不匹配忍痛割爱。可以想象,在他的设想里,少晗的恋人应是另一位结过婚的年长alpha。以最朴素的方式理解婚恋的人,是否匹配总是先于是否热爱。
“对了,小悧哥,”
他不安分地转身看向后排,一手扶上椅背,宽大的纱袖拖过来盖住了变速杆,开车的小同事提醒他注意安全。
“小次老师真是……”他不情愿地停顿,像是找不到恰当的形容,“……书里才有的那种真命龙子啊!”
神话传说里提到每个龙子继承的龙血浓淡不同,以此解释人与人之间的体貌差异,按照这个说法,世上总会存有一支血统最纯正的龙裔。带有奇幻色彩的通俗喜欢把主人公所爱的香君设定为“真龙传人”,人物的美貌和生殖力也就不需多言了,能驾驭他即是拥有征服天下的资格——冒险故事的主人公自然是要征服天下的。
从唐梦的言谈中能察觉到,他对异性的了解多半是通过网络和剧集。这样的人要怎么和真实的恋爱对象朝夕相处呢?也难怪有名有才华却还是单身。
“什么事?”
“您家的车挡住消防通道了,麻烦您移到车库或者临时停车位。”
蔡老师应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啊……又没有其他人用这台车……
“带着孩子工作又不是任性,是妥协。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谁也不想让孩子睡在人来人往的环境。还有,那是他亲戚家的小孩,你们不要多想了。”
他们同乘的车在海悧家所在社区对面停下,海悧向那两人道了“改天见”,开门下车去了。
这些alpha……一个比一个更惹人恼火。在分开很久之后,他才渐渐有勇气向自己承认:子轩的爱和尊重是非常昂贵的,要克服身为末位性别的“弱点”才能赢得。生而不同的三种灵魂,是不是注定不能达成理解?
回想起来,少晗在离婚后独自一人度假,就是所谓疗伤之旅吧?尽管那时他对离婚表现出轻松的态度,这几年过去,依然没有再婚、生育。那时轻率地决定和偶遇的朋友们同游,也是因为很需要情绪支持吧?
少晗把离婚的情形归结为分歧,听者难免会猜测他和前夫的分歧是关于孩子。丈夫想要孩子而他不想从事业中分出时间做父亲,关系因此搁浅,对方爱上了其他人……这似乎是现代人生常有的剧情。但这都只是猜测。他如何看待家庭和后代,或者,是不是一个没有世俗欲望的神子,海悧对此全无头绪,直到现在,他对少晗的了解仍然太少。
总是隐藏在“得体”表现下的真心,即使成为他至亲至爱的人,也未必猜得准。
子轩自觉说错了话,少晗却摇摇头:不,没什么,别在意。只是人生路线有了分歧,分开是为了更好地走下去,没必要伤感。我们大家都不能同生同死,什么关系都只是临时旅伴,不是吗?
这个散发着花香的omega,仅凭轻盈的风度,就把掩饰婚姻失败的诡辩讲得像领奖致辞。海悧品味着对方身上香水与体香的和谐配搭,忽然紧张得不知如何自处。而他真正领会这个omega的魅力,还是在共进晚餐时。
少晗很会谈话,总是敏锐捕捉到对方熟悉或感兴趣的事物,将话题自然地导向那个目标。和他交谈之后,你会错觉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运转至关重要。如果说他的容貌是一个alpha理想中的家庭装饰品,他的善解人意更是alpha理想的贴身首饰。体贴的同时,他从不丢失高傲的姿态,好像这不是迎合或敷衍,而是真心与人投契。
海悧握住新结识的美人伸来的手,感到手心里的淡淡凉意。那双白细的手臂上有清晰美好的肌肉线条,暗示着规律运动和健康的饮食习惯……体温却像个病人。
他们在茶座聊了几句,差不多到了吃正餐的时间。子轩提议说:听说一楼的烧烤不错,我们打算去尝尝,要不要一起?
少晗爽快地同意了。
那个人转过头,和子轩视线相对,露出惊喜的微笑。
perry!
子轩离开自己的座位,迎上那个显然是旧识的omega,他们用海悧不熟悉的语言交谈起来,大约是些常规问候。海悧听不太明白,但也跟着起身过去,陪上友好的微笑。
他发自本身的诱惑,只允许一个人见证。在值得信任的人怀抱里短暂放弃自由,是一种无上的解脱。
完成标记的第二天,他披发遮住后颈的咬伤。尽管知道这度假胜地不乏新婚伴侣,新鲜标记的omega也不少见,还是不想过分招摇地显示恩爱。他们在酒店顶层的露台上吃茶,让海面吹来的风加快“新婚”气息的挥散;这种时候就更懂了为什么人们用“臭情侣”这种话表达抱怨,伴侣之间陶醉不已的心愿香气,外人闻起来只觉得困扰吧。
海悧恋恋不舍地呼吸着身边残留的激情味道,为羁绊加深而暗喜,又为不能常常享受这超凡的快感而惆怅。如果提出更多要求,会让子轩很为难吧?也许,一年要两次不算太过分吧……?
与新婚夜的苦战不同,这一次,不再陌生的来访者轻易滑进他的身体,将他变成另一个人……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为人。更像是肢体被缝上了绳线,成为接受更高意志摆布的人偶……重生为怪物。
他止不住呻吟,从不知道人的声带可以发出那么多谜样音色,像一种会说却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他没忘记自己的语言,所有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言辞,直白的描述和任性的要求,都不由自主地高叫出来。
被灌注的瞬间,他经历了如同灵魂出窍的高潮。而在下一刻,快感退去之后,如潮的羞耻淹没了他。竟然在这个绝对尊重他的alpha面前,暴露了本能驱使的痴态……他呜咽着,用被子蒙住头,想忘记又舍不得忘记。
海悧决定跟从他最爱的人,这意味着在新婚之夜也不能解除抑制,要凭一己之力承受贞痛。大多数omega对于“拆封”的疼痛没有记忆,当他们第一次呼吸完全释放的alpha信息素,这强大的冲击使痛觉暂时关闭,感知不到伤痛。omega信息素只会制造渴望,不能抵抗痛苦,和抑制状态下的alpha经历初夜,是欲求和疼痛的双重折磨。
海悧清楚记得每一分毫撕裂发生的过程,像被杀死了无数次。但他知道,如果开口说难受,子轩一定会遵从他的意愿停下来。想要用身体结下契约的心情让他无所畏惧,尽管痛得发抖,还是抓紧丈夫的手臂说:不要停。
那时他相信这清醒的痛楚是有益的,是不受迷惑的真心所选。这一次纳入只是为了结下体液的标记,在其他时间,他们的亲密都是用相同的方式互相抚慰,像子轩所说的,平等、对等的爱。他对这饱含爱意和尊重的亲密生活没有不满,只是作为一个初尝情爱的香儿,他对气息的标记仍然抱有好奇。
经过试装时那一段插曲,有所误会也是难免的。当他们安顿好婴儿,回到会议当中,少晗没有向其他人解释暂离的原因。不知情者自然会猜测那是他的亲生子,才会在工作时间也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海悧没有多嘴,他理解少晗的态度,不只是维护个人边界,也是作为职业者的原则:主动解释,就等于认同这样做是不妥当的。omega应当有携带哺乳期婴儿进入工作场所的权利,近年来不少大企业都开始允许员工上班同时育婴,少晗作为独立企业主更不该为此向谁道歉。
子轩当然不会打探合作者的私事,但他和少晗毕竟也有私交,做父亲这么重大的事都绝口不提,多少会感觉对方没把自己当朋友吧。或许,他更难接受的是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子也倒向俗人的阵营——屈从于渴望拥有后代的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