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高兴有机会合作,相信我的设计不会让你失望。”次少晗说着例行公事的客套话,白金月桂冠耳坠在卷曲长发的掩映中闪光。海悧认为他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心实意的,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坏人——他只是个出色的商人。
“您的品味错不了。”海悧点头说。
“我会让你看上去像个顶级巨星——不是说我有这个能力,是因为你,”
而今他入行三年有余,身为业内瞩目的新秀演员,却还是猜不透子轩的话究竟错了还是对了。
戏妆以外,他没有装扮自己的爱好,从来都不是时尚的追随者,上一次出席颁奖礼时穿的还是快时尚门店买的打折礼服,今天的着装也是在苗邈再三劝说下才买的。出于某种洁癖,他不能接受租借礼服,工作中的戏服是另一回事,他无法认同社交活动是工作的一部分。
几天前,苗邈宣布一位新锐设计师有意为他定制出席奈洛纳(nelone)电影节的红毯礼服,这当然是个意外之喜,只是在听到设计师的姓名时,那个春天发生的一切忽然回到他眼前。
海悧没有向朋友诉苦的习惯,人生之苦大多无法分担,只会让关心的朋友白白沾染忧虑。因此他不想诉说这些。
好在运动会很快开始了,梨花爸爸放下闺中话题,和其他家长一样转而关注孩子们的动态,等待为自家宝贝加油的时机。
亭亭不喜欢运动,这一点和他从未谋面的alpha父亲莫名相似,为了鼓励这孩子,海悧陪他报了亲子拔萝卜赛跑,这就是他今天“全副武装”的原因。虽说是亲子游戏,孩子在这其中的任务只是戴着“萝卜”兜帽等待家长来“收获”,帮助完全不爱运动的孩子分享参与感。他不愿在任何事上勉强亭亭的天性,影响和规训是不该混淆的。
“有什么关系嘛,孩子们又不在这边。”
比赛还没开始,小朋友们都在场地另一侧,由老师带领着做最后的准备。
“你难受的时候怎么办呢?强忍着很伤身体的。”梨花爸爸虽然口没遮拦,也是实在关心朋友的健康。
虽然黎老师对他从没有超过礼貌界限的言行,他也看得出这个年轻人对他特别倾注的心意。
“不给他个机会?”
“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思。亭亭的事我都忙不过来,还有工作……”
“我先过去了。”他向年轻教师点头告辞,转身跑去观众席。
他轻快地跨上阶梯,在朋友身边坐下。梨花爸爸从包里摸出一袋零食递给他,海悧也拿出自己带的酸奶交换好意。
“小黎老师和你说什么了?”
“见过一面。”次少晗简短地解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四年,还是五年前?”
“五年。”海悧轻声说。
那个几乎毁灭他的春天,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进了园,亭亭驾轻就熟,直奔他的老师和小同学们,海悧跟在孩子身后,送他到配班老师跟前。这个年轻的配班老师姓黎,去年刚从大学毕业,脸上的学生气还很鲜明。
“黎老师,段老师。”海悧照例向主班老师和配班老师分别打招呼。
“亭亭爸爸。”黎老师对他微笑,努力掩饰面对美貌异性的紧张,“第一次见你穿运动服。”
“我明白你的好意。”
这几年来,他已经无数次婉拒想为他介绍异性的热心熟人,拒绝的语言已经熟练到不会再牵动心伤。
“也许找个人在一起真的会轻松一点,但我做不到。我的想法还是没变,标记是一辈子的事,我不会爱上第二个人。”
海悧摇头,“不行。幼儿园开运动会,我不能缺席。”
“现在的幼儿园,到底是小孩上学还是家长上学。”苗邈的感叹也是出自切身体会,他家的孩子今年刚入园,开始习惯了三天两头收到幼儿园老师发来的各种“任务”。
海悧笑了笑,“没办法,如果别人家爸爸都去了我不去,亭亭会很难过的。”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海悧拆开包装袋取出香囊,系在自己的挎包提手上。这是刚刚出门时次少晗赠送的礼品,他和苗邈各有一个。
他嗅着新香囊散发的铃兰香味,猜想如果是alpha客户会收到什么样的赠礼。大概不是香囊这种omega用品吧。
“哟,这就挂上了。”苗邈说着伸手捏了捏那金色的囊袋。
“你知道的,我也离过婚。”比起之前的客套话,少晗这时的声音似乎更轻柔了,“只是告别一个人生阶段,与其说是什么东西的结束,不如看成一个新项目的开始。”
“你说的对。”
新的开始。五年前,海悧也是这样决定的。一个人走完梦想的道路。
“孩子多大了?”
“四岁。”
“有这么漂亮的明星爸爸,别的小朋友会很羡慕的。”少晗熟练说着客气的恭维。
“没关系。”
少晗果然对他无意中造成的破坏一无所知。但……
“上次你完全没有提起子轩,我以为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这种程度的孕瘢在已育的omega当中并不罕见,但当它发生在一个演员身上,却每每引来惊讶和遗憾的叹息,好像人们都有这样的残忍共识:不完美的身体没有被观看的资格。海悧的医生在得知他的职业时也无意间感叹过:以后工作上会很麻烦吧。
少晗量走了所需的数据,礼貌而亲切请他回去穿衣。海悧回到屏风背后,将满布瘢痕的腹部藏回深色衬衫里。他逐个扣上纽扣,从挂钩上取回领巾,在衣领下挽成简洁的吊桶结。
“小悧,”少晗在屏风另一侧开口了,似乎是想借这个不必对面的时机,让私人话题显得不那么尖锐,“你和lovayne……”他习惯地说出子轩的礼节头衔,又匆忙改口,“你和子轩有小孩了……?
“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我们继续吧。”
“那就,麻烦你……”少晗比个手势,委婉地请他去更衣。
海悧点头回应。他去屏风后脱去衣裤,只穿着抹胸和底裤走出来,忐忑地迎接另一个omega男人的审视。
“少晗哥,”海悧试图在礼貌和亲昵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的称呼,他习惯于对年长的人保持一点尊敬态度,尽管外貌上没有鲜明的差距,次少晗终究比他大了将近十岁。
少晗发出一声哑笑,像是“败给你了”的意味。“那我叫你小悧可以吗?”
“嗯。”
这是计划内的见面。海悧相信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我和你说过的,次少晗老师。”苗邈介绍说。
“太久没见了,小海狸。”那个omega用故作亲昵的口吻说。
少晗保持着耐心的微笑,“这些都不是问题。最终的设计一定会尊重你的意见。”
“还有,时尚方面的事我不太懂,如果问出什么傻问题,请不要见怪。”海悧说着,习惯地抬手将落下的一缕鬓发拨回耳后。
“放心好了。你这么仔细的人,说不出傻话。”
寒暄很快结束了,少晗端着用于展示款图的平板电脑坐到海悧身边,开始切入正题。
“……关于这个想法,我其实是想做一整个colle,暂时还没有机会……你看,像这款,”设计师的手指划过一张效果图,是加入飞行夹克元素的礼服,“或者这款,”另一张图,活泼的半袖上衣,“都很衬你的气质。但我心里想的是……这一款。”
那是一套黑白拼接的短款裙礼服,敞开的衣襟中间画了半切衬衫。
“好的,我懂。”或许是看他有些拘谨,设计师又说:“别这么紧张,工作室就是我的家,你们就当是来朋友家串门。”
苗邈在一旁帮腔:“跟你说过了,少晗老师很随和的。”
不需要少晗吩咐,小助理殷勤而礼貌地给苗邈倒了咖啡,给海悧送上半杯温水。助理身上只有香水味,没有信号气息,应是个beta男孩。
他真是个美人。海悧忍不住这样想。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第二次见面了,他还是无法避免为对方的美貌惊叹,如果对不知情的人说,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个是电影演员,十个人有十个都会猜是少晗吧?
像子轩一样默默为他心碎的alpha,该有多少呢?
“喝什么,咖啡可以吗?”少晗今天的耳饰是简洁的银环,随他每次轻微动作而摇晃。
几天后,海悧在苗邈的陪伴下拜访了次少晗的工作室。
访客由一位年轻助理请进会客厅,设计师已经准时等在那里。看得出次少晗对他们的来访没有任何程度的轻视。
少晗的形象仍是意料之中的光鲜。和春季气息很相配的橄榄绿色吊带衫和白色阔腿长裤,为他染上不同于真实年龄的青春色彩。年过三十的omega总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何况是时尚圈中人。
【1】
“海悧,到这边来一下。”
高挽着松散团髻的omega向招呼他的人走过去,手上端着半杯柠檬苏打水。今晚的酒会只能算是半正式的晚间活动场合,但晚装还是免不了的,尽管邀请函上写了“便装出席”,意思不过是晚装的面料可以更花哨些。
这个美貌惊人的omega设计师用手指隔空点着海悧,传达出兼有郑重和轻佻的微妙态度,
“因为你有成为巨星的潜力。”
【2】
他感到心里干裂的伤口被扯动,但从没有一刻想过拒绝这份邀约。
次少晗没有伤害他。次少晗什么都没做,他只是远远地存在着。海悧想过很多种可能,如果那时少晗没有出现,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也许会在无知中幸福下去。又或者,少晗的出现是他的幸运,如果他终归要被真相刺穿,那么宜早不宜迟。
无论他选择相信什么,次少晗都不是他的敌人。没道理为不相干的错误放弃难得的合作机会。
海悧曾经有时也会猜测:次少晗知道吗?他是否知道那一次巧遇最终撕毁了海悧心中完满的幸福?如果他知道,对于所有这些事又会如何评论?是否也会像子轩一样认为那是恶毒的无理取闹?
你不该太在意别人的评论。苗邈常这样说。但这种话没有意义。活在世上的每个人,谁不是被这个世界的声音雕刻成的?
子轩曾对他说:你不适合做演员。不是因为他在课业上有任何怠惰,只是子轩认定娱乐圈不会容纳这样一个柔软、纯粹的灵魂。他自己也一度相信这说辞。他本以为可以在子轩的怀抱里做一个小小的、自由的编织者,只有爱和艺术,别无其他。
“我有吃草药。”海悧解释说,“现在吃的这一副效果还不错,很少发作了……”
对于热潮症状,人们常说“等到结婚就好了”,好像标记能治疗病症,有了标记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但事实不是那么简单,所谓“结婚就好了”的意思是发热时可以很快得到伴侣的抚慰,但发热的频率只会变得更高。未经标记的omega只会在一年两度的情潮期内出现重度潮症,而已婚的那些,由于和伴侣相互影响,生理周期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随时可能发作。
离婚的第一年,他曾以为怀孕会使情潮暂缓,直到他遭到意外来潮的痛击,那是他在学生时代从没有过的惨烈煎熬。无论如何用器具抚慰,腔道深处的奇痒也不会消退。抑制类成药副作用大又容易上瘾,他从来不敢碰;下半身的反应可以用药物抑制,头脑里的情绪动荡却是更加难熬的。
在这个话题上,他对幼儿园家长群的朋友还是有所保留,总觉得贸然说出“我信奉一生一爱”这种话会造成不必要的尴尬,他也不想给泛泛相识的人留下“落后守旧”的印象。
“真佩服你忍得住。我就离不开我家那个。”梨花爸爸毫无戒心地说起自家私事,“他每次出差前我都要他冻几支,东西,在冰箱里。我自己弄根本没用。”
海悧比个噤声的手势,“幼儿园里,不要讲这种事吧。”
“没说什么。”
“小黎老师人不错的。”梨花爸爸别有意味地说。
“我知道。”
“见笑了,是不是傻乎乎的?”
“不会不会,很适合你。”年轻alpha忙说。
这时后面观众席上有人叫他:“亭亭爸爸,来这边坐。”邀他同坐的omega是亭亭的好朋友梨花的父亲。
“……好吧。运动会上替我给亭亭加油。”苗邈说着坐进驾驶座,带上车门。
海悧隔窗挥手送他:“慢点开。”
运动会当天,海悧比平时起得更早,给亭亭梳了神气的维京发辫,自己也编了头发,选了一套白色田径服和同色的跑鞋,在短裤里搭配了深色的瑜伽裤。
“要是孟总以为你不重视他,我也会,难过,的。”
“那你帮我和他说说嘛,约晚上也可以。你了解我的,工作和亭亭不能比。”
“我不应该管你的私事,但是……你真的不考虑再找个人?就算只是帮你照顾亭亭……”
“别人送的东西,好好用起来才对得起人家的心意。”海悧说着,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按开车锁。
苗邈也开了自己的车,开门要上车又停下来,一手搭在车门上,对相邻车位的海悧说:
“和孟总约这周五好吗?”
他也偶尔设想过,如果某一天和子轩偶然相遇,再次放纵视线潜入那双眼里的蓝色浪潮,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会再一次破碎还是再一次感到身心被填满的无上幸福?
但在更多漫长的平日里,他已经接受这就是定局:子轩再也不会回到他的生命里。
【3】
“次老师你好。“海悧握住对方伸出的手,触感微凉,也许是刚拿过冷饮的缘故。
“诶?你和小次老师早就认识吗?”苗邈问。
也说不上认识吧。海悧想。他和这个omega男人的交集像一线蛛丝,细不可察却又长久牵扯着。
“不要笑话我了,我不算什么明星。”
“也对。”少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明星这个词对于你是唐突了。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只想安心创作的电影人。”
当他们靠近时,少晗的身高优势让他显得更像个“长辈”了。海悧稍扬起头,避免视线不礼貌地定在对方裸露的颈窝。
“为什么要提他?我又不是和他合作。”少晗的话里多了一份如释重负的冷漠,“我欣赏你的潜力,和你是谁家里人没关系。我和俞子轩本来就不太熟。”
他还是不知道。海悧想。又或装作不知道?他是子轩珍藏在心里的青春刻印,十年不改的沉默的挚爱。而这份深爱对于少晗本人毫无意义。海悧也无从评判,他自己和子轩相比谁更可悲。
他整理好领结,再次回到合作者面前。交谈过个人话题后,对视的目光好像也变得轻松了些。
海悧知道,那个人在少晗的印象里始终是lord lovayne,而非“俞子轩”。
“嗯……”他不擅长说谎,也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不过,我们已经离婚了。”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注意到少晗在极力掩饰吃惊的眼神。看到这身体的真相,对方一定也懂了他不接受低腰裤装的原因——或者应当说是原因之一。
曾被撑起的腹部早已恢复平坦,还看得出纤维撕裂的痕迹,肚脐两侧排列着曲折的银白斑纹,像两簇白色荆棘在他身上默默生长。在没有生育经验的人看来或许很惊人,但这只是孕育生命的代价中最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注意到少晗不自然的沉默,也并不意外。这已经是足够礼貌克制的态度了,至少这沉默可以辩解为对工作的专注。少晗的软尺在他身上束紧又松开,短暂吻过那些蓬勃的伤痕。
“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身上有疤,可能会吓到你,请你多包涵……”
“快别这么说,”少晗故作责怪的语气,“我可不会用评判的眼光看客户,你相信我。”
稍坐后,少晗请他去另一房间,表示要亲自为他量身。海悧又一次绷紧了神经,他上一次接受如此郑重的准备还是在定做婚服的时候。只穿过一次的大红吉服,如今收藏在他父家的床箱里。
“次老师,”
“少晗。”设计师固执地纠正他。
一套omega黑领正装的基本构成是小礼服外套、短裤和黑色蝴蝶领结,在这个时代,曾经必要的内搭衬衫已经变得可有可无,裤腰也落得极低,露出锁骨或肚脐都是常态。对于千方百计想在公开活动中获得曝光的无名艺人,性感礼服是常用的捷径。
但这捷径不在海悧的接受范围内。他感到有必要向设计师说明这一点。
“不知道苗邈有没有和你这边说过,内空的款式我不能穿,露脐的也……”
“……我第一次自己做整套衣服是十四岁那年,为了参加学校的半正式舞会。看了很对品牌的目录还是没找到我想要的,一生气就决定自己做了……”
他流畅地谈论自己,就像已经讲过无数次,又或许这就是他在交际或采访中重复过无数次的说辞。
海悧没有问什么是半正式舞会,隐约知道那是属于某些“国际学校”的学生活动。就读于那种学校的omega孩子,就是所谓的“名爰”吧?他想起子轩抱怨中学时因不善交际被同学排挤,而少晗似乎生来就属于社交场合,像鱼在水中一样自如。
海悧摇头婉拒,“白水就好。”
“我们最近新买的豆子很特别,真的不尝尝?”
“实在不好意思,我在用草药,疗程中不方便喝咖啡……”
海悧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份留恋青春的执着,尽管他也是个omega。在他看来,每个年纪都有应得的收获,和过去分别只意味着和未来相遇。人生没有一分钟是白费的。
“次老师,”他向少晗点头致意。
“叫我少晗就好。”
有这三年来的交际经验,海悧仍不习惯以晚装示人。o式晚间正装的短裤总是让他有种不安全感。他知道自己穿的不是大胆露出臀线的款式,也不必担心这种正式场合会有人对他动手动脚,但只是露出大腿皮肤这件事就足以令他不适。
他没有完全配合请帖提示穿来鲜艳的晚装,而是选了自己偏爱的低调灰色,色度稍浅的衣裤和深灰的长袜。透明纱袖是他能接受的最大程度的暴露,且不忘内搭无袖衬衫——真空领结也许足够时髦,但露出胸口的造型不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喊他过去的人是苗邈,他的经纪人。苗邈身边站着另一位omega来宾,穿着完美切合活动气氛的浅色印花套装,衣领之间垂着一条简单的黑色细领带,和衣裤动静相配。他的裤装很短,像所有拥有良好时尚品味的omega那样,从背后一定能看到两道完美的臀弧。裤脚和长袜之间是白瓷一样的无瑕肌肤。和几年前相比,他几乎没有变化,甚至,也许,比过去更加光彩焕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