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们还有无数个以后。平渊想,朕为卓禹行做的,远远不及卓禹行为朕做的。但他们还有无数个以后。
阶下的众臣看到这转瞬间发生的一幕,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尽管距离遥远,但他们仍是将台上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必然也听到了平渊与朱佥礼的对话。
有人指着阶上混乱的景象大喊:“襄王殿下这是以死明志!”群臣立刻哗然。
平渊抬头看了看他,怔愣片刻后忽然伸出双臂,环抱住卓禹行。
“我不怕。”这一点与他先前遭受的痛苦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我没有让他死成,你需要他活着,对吗?”他着急地问卓禹行。“我不要他们说你是罪人。”
朱佥礼若是死了,卓禹行就会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他不想再看到卓禹行被骂那样难听的话,于是即使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也想尽办法要朱佥礼当面承认他的野心和罪行。
“皇位是谁的,你说了不算,”滔天的肃杀要将空气沸腾,言语间的傲慢和怒气再也无意遮掩。卓禹行满身鲜血如同索命修罗,厉声冷喝:“本王说了才算。”他抬手将长枪拔出,又是血花飞溅。
朱佥礼寻死不成,却身负重伤。随即有数名士兵上前将他粗暴拖走,重重锁铐加身,再也没有了自尽的机会。
“给他治伤,别叫他死了。”卓禹行吩咐道。
“朱佥礼,你弑君谋反不成,还要一错再错么?!”电光火石间,平渊只来得及远远看一眼台下众臣惊骇交加的神情,大喊道。
“皇位本就该是本王的!皇兄驾崩后,本就该本王继承大统,也只有本王能!我隐忍那么多年,怎会轻易服输!”他兴奋嗜杀到极致,根本不在乎这些话被台下群臣听得一清二楚。
朱佥礼已到了眼前。平渊闭上眼睛,等待从高台跌下。
但这些都是无关的后话了。
岁岁年年,帝王迭代,世上唯一不变的道理就是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这变化顺应人心,便是如意。
寒风依旧凛冽,但风大的地方雾散得也快。抬头看看,拨云见日。
知晓一切的朱舒仪回头看向台上二人,无奈一笑。
平渊看到几名老臣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心里默默道:对不起,你们的皇帝真的已经死了。而朕……不,而我朱筠,又笨又面目全非,不再是你们需要的那个人。
可世上有人,需要我。
“本宫此来,就是还伏波王一个清白,还圣上与大晋一个说法。若再有人意图搬弄是非,一律与朱佥礼同罪!”
朱舒仪的出现,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群龙无首的动荡人心。江陵郡主、先帝亲妹的身份就是天然的威信,许多人产生了动摇。江陵郡主与卓家从无瓜葛,没有必要帮卓家谋反。又者,襄王当时的话和状若癫狂的模样确又令人大跌眼镜。
阶下群臣顿时噤声。以张阁老为首一众先帝朝的老人阅历无数大风大浪,知道什么是顺应时势。皇帝已经驾崩,跟随朱舒仪便是他们当下最好的选择。
“死人不会说话,只能任人评说。卓禹行,你要怎么让他们信,把我的尸首刨出来鞭尸么?”丢下这么一句话,透过纱幕深深看了平渊一眼。突然,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殿前的石兽,用头狠狠撞向凸起的坚硬犄角。
刹那间众人都惊呆了。
只有平渊,他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甩开卓禹行的手。他离石兽更近,跨出一大步几乎摔倒。下一秒一股强烈的冲击力就把他往外重重一掀,纱笠飞出,皮肉和骨头猛然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滚了几下才停下,听到骨骼断裂的脆响。
“笑话!你是聋了不成,那样大逆不道的话不是朱佥礼亲口说的,难道是你我逼他的?”
威严女声打断众人的争吵,堂皇的仪仗在人群中生生辟开一条路。朱舒仪踩着薄薄的积雪,却走得又稳又快。
她看了一眼台上浑身是血的二人,转向众臣,抬首道:“诸位大人要朱佥礼谋反的证据,如果还不够,那本宫就是证据。”
卓禹行将平渊散乱的额发拢到耳后。他受万人指摘时,小皇帝替他生气委屈,他都看在眼里。他是卓禹行啊,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他既敢叫众臣前来,就有办法让他们信服。被骂两句,不算什么,他早已十分习惯了。
从小习武,从马上摔下来也只会被父王呵斥;战场上厮杀,他永远冲在最险的阵地。平渊帝是他此生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看一个孩子慢慢长大,第一次为一个人情欲失控,第一次尝到自己眼泪的滋味,第一次被人保护。他足够强大,世上竟有傻子试图可怜他。
卓禹行叹了口气,而后又笑了。“嗯。”他低头蹭了蹭平渊的脸颊,却蹭上了一块血迹。
以后朱佥礼必然将受到无数的折磨,结局要么是以弑君之罪处决,要么就是等他失去价值后,悄无声息地惨死狱中。无论哪种,都是他最讨厌的方式。
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头上滚下来,平渊惊魂未定,全身发冷,很快就跌进卓禹行温暖的胸膛。
“不怕了,筠儿,没人能伤害到你。”卓禹行想将他抱在怀中,又不想让自己满手的鲜血污了他的衣衫。摄政王身上仍带着腥浓呛人的血气,却手足无措得像个闯祸的劣童。
“噗”的一声,想象中的坠落并没有到来。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在脸上,平渊睁开眼,看到朱佥礼定在半空,错愕的表情凝固,双臂仍保持前伸的姿势,却一步也动不得。
一杆长枪自朱佥礼左侧后胛骨刺入,枪头斜斜没入右臂,枪杆将他右侧肩胸部整个穿透。鲜血顺着枪杆流淌成河,染红了平渊白衣下摆。
卓禹行杀气腾腾的面容从朱佥礼背后显现。他手背青筋迸起,鲜血滑腻得几乎要握不住枪柄。卓禹行枪尖上挑,朱佥礼双脚腾空而后被重重甩到地上。他还未开口大叫,一双玄色长靴踩住他的脑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碾碎。
卓禹行走到平渊身后,拾起纱笠替他戴好。两人凭栏而立,疾风狂卷,漫纱飞舞。从高处望去,原来四面绵延的宫墙也没那么高不可攀。远处一声唿哨,头顶盘旋的雀鹰张开巨大的翅膀,跃过重重碧瓦,一路向北,飞向无垠阔大的远空。
平渊十二年的冬天,又是一年走到了头。
当然,此案定论并没有这么容易。朱佥礼谋反案还须三堂会审,静候裁决。朱策想要顺利登基,日后也必有一番唇枪舌战。
张阁老上前一步,苍老的声音难掩悲痛,看了一眼背后沉默的群臣,问道:“郡主,王爷,襄王大逆不道,此罪当诛。但眼下,老臣与诸位同僚只关心一件事——陛下他……”
“他死了。”平渊慢慢地走到石栏前,握着栏杆的指节青白。他声音颤抖,但其中流露出笃定的意味,叫人刮目相看。“他死了,是被朱佥礼毒死的。”
台下一声响亮的悲泣,齐旻扑到阶前,伏地痛哭。顿时,无论真情假意,嚎啕的哀恸声响彻天际。
朱佥礼意欲自尽却被平渊挡住,两人齐齐摔翻在地,再睁眼时平渊倒在不远处的阶边,身后空空荡荡,正是高台边缘。
他的双手比大脑动作得更快,迅速爬起向平渊冲去。平渊一抬头,就见到亲叔叔那双混沌的双眼里射出恶毒的精光,而他却无处可躲。
卓禹行在二人五步开外,而朱佥礼近在咫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