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到卓禹行,义愤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年逾七十的张阁老上前一步,要求面见圣上。“王爷,圣上病重,叫我等前来必是有要事嘱托。事关社稷和圣上安危,我等心急如焚,还请王爷莫要阻拦。”
“不必了。”卓禹行用余光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平渊,牵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他思忖片刻,镇定道,“圣上在冬月二十九日子时,就已驾崩了。”
李莱是卓禹行心腹人人皆知,此时皇帝生死还未明他就臂带黑布,难道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老臣按捺不住,上前与李莱争辩起来,言语激烈,竟有些动拳脚的架势。有人将李莱臂上的黑巾一把扯下丢在地上,怒斥卓禹行是乱臣贼子,皇上养虎为患,再骂他为虎作伥。李莱面色涨得通红,却谨记卓禹行的嘱咐:即使卓禹行被骂得再难听,他一句也不分辩。
午时一刻,紧闭多日的宫门终于开了。群臣鱼贯而入,以期能立刻见到皇上。
“来人是谁,可是皇上身边的公公?”齐大人手一顿,催促道,“你快说!”
“不是,是……是卓王爷身边的禁军。”小厮咬咬牙,又道,“那位大人说……说皇上不好了,要您立刻进宫!”
齐大人霎时脸色灰白。他手一抖,粥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齐大人将画筒掷到地上,怒目圆睁道:“正因为国难当头,大晋将倾,才是我等扶危济困之时!若此时离京,与阵前脱逃的鼠辈又有什么分别,又何谈世家风骨,何来颜面面对齐家的列祖列宗?”
“我已与诸位同僚商定,无论刀山火海,今日决计要面圣!”齐大人转身回屋,再出现时已经朝服整肃。他与家人诀别,准备与朝中其他几位老臣一道进宫,会会卓禹行。
齐老夫人与他相携几十载,再了解他的性子不过。她止住众家眷的痛哭阻拦,走到齐大人面前,将一只温热的白瓷大碗递到他手中。
爱是极脆弱又珍贵的东西,他已经浪费了很多很多,不敢再随心所以地挥霍。
看到卓禹行被众人数落,朱佥礼的神智似乎清明了起来。他安静地看着这喧闹的一切,忽然大笑起来。“卓禹行,你看,他们不信你。”
“本王有办法叫他们信。”
有性子急躁的武官冲上前意图强闯广寿殿,卓慎行喝令一声,立刻数名荆州军横枪摆阵,将前后左右四个方向堵得水泄不通。古怪的是,荆州军手中的长枪皆卸去了枪头,只留一杆枪柄对着众人。卓禹行并不打算伤害他们。
夹在中间的官员却看不见枪的模样,以为卓禹行嫁祸襄王不成要屠尽群臣,气得指着卓禹行的鼻子破口大骂。读书人抛开面子骂起人来也并不比街头混混文雅,各色难听的话几乎将卓禹行淹没。
“竖子无耻,数典忘祖;弑君屠忠,窃钩夺玉,天地之所不容!”
朱佥礼在狱中才呆了短短三日,却已不成人样。极冷的冬日,他褪去锦袍,只着一件单薄的旧衣。朱佥礼原本就瘦,现在更是瘦得形销骨立,没有了假胡子的下巴被他自己割出一道道血口子,凝固成痂,远看倒也有几分像刚长出来的胡须。任何人一瞧,都能看出他眼中的疯癫和混沌。这个人俨然是已经废了。
他被卸去口枷,转身笑眯眯地看着平渊。他像是忘了那天那事,一声声喊着他温容,嘴里不断说着胡话:“容儿,你现在高兴么?你瞧,我终于站在金銮殿上了,你高兴么?”
卓禹行在平渊面前挡开他,对阶下难以置信的众臣说:“谋逆弑君的罪臣朱佥礼已经伏法,本王所言,诸位大人可一鉴真假。”
京城今冬不太平。
起先朝廷以时疫为由封锁城门,百姓在家中躲了几日不见形势好转,城中戒备反倒越发森严,一时人人惶恐。有传言说京城要变天了,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一切都是摄政王在背后搞鬼。
过不久驻营兵变、西市大火、西津门之变,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京中许多人早早收拾好细软金银,做下了逃难的打算,即使是朝中的大人也不例外。
“什么?!”
不顾阶下众臣脸色突变,卓禹行隐去平渊重生一段,将这十几日的变故言简意赅道来。
听到刺杀皇帝、意图谋反之人是襄王,众人皆是不信。卓禹行见状,挥手命人将襄王朱佥礼带到众人面前。
然而,直到他们来到广寿殿前平渊帝也没有露面。眼尖的臣子看到殿前的尸阵,悚然大叫,顿时群臣乱作一团,吵闹着要见皇帝。
两柱香后,卓禹行终于姗姗来迟。他站在大殿前层层阶梯撑起的高台之上,拇指的扳指富有节奏地扣动汉白玉石栏。无需他出声喝止,群臣立刻停下骚乱,或惊疑或恐惧地望着他。
平渊立于卓禹行身侧,白衣纱笠,遮去面容,极力伪装出一副不起眼的随侍模样。他却不知,能与卓禹行比肩而立的人世上绝无仅有,连卓禹行的亲兄长都要退后半步。
午时,半空却蒙着一层厚重的灰色云絮,将正午的太阳挡了个严严实实。
齐大人家中稍远,匆匆赶到时,午门前已聚起了许多人。多日未见的诸位大人在午门相见,却毫无攀谈的心思,脸上不约而同都盖着一层愁云,人人敛声静默,神情肃穆。
看来众臣都收到了同样的消息。过了片刻,又有一架马车停在路边,刑部尚书李莱从车中走出。李莱一身朝服之外,竟在右臂系了一块黑巾。众人顿时大骇。
“前几日的腊八粥您说没心思用,可今日天寒,我用小灶新熬的,煨到现在,夫君喝了再走吧。”齐大人接过粥碗,暖糯的五谷清香扑鼻而来,顿时驱散了冬日的寒冷。他将齐老夫人的双手拢在掌心,老夫妻二人默默对视,皆眼中含泪。
齐大人虽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一向无病无疾,腰杆比嘴巴还硬,当时强闯王府,这样的事也只有他做的出来。此时他端着粥碗的手竟也有一丝颤抖。皇位争斗,宗室倾轧,眼下的皇宫就是一个吃人的深不见底的大漩涡。此番一去,不知他还能不能再回得来。
心中暗叹半晌,齐大人低头,将粥碗递到嘴边。正张口欲饮时,忽地门口撞进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喊:“老爷,宫里来人了!”
“真的吗?”朱佥礼上前一步,狂风将他手脚上的锁链吹得哗哗作响。他笑容越来越大,眼中的光竟亮得像平渊在造纸坊见过的那样。
平渊察觉有些不妙。
平渊听得气血上涌,恨不得一把掀开纱笠冲到这些不知真相的臣子面前,告诉他们朕就在这,你们再说一句,朕就砍了你们的脑袋!卓禹行从来没有背叛过朕,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卓禹行一人对朕、对大晋的用心良苦,卓禹行才是该配得上鞠躬尽瘁几个字的人!
可他被卓禹行牢牢牵在手里,根本走不了一步。卓禹行的手掌温厚而坚定,紧紧握着他,握得他都有些痛了。但卓禹行只会比他更痛。卓禹行总是这样,做挡在他外头的一层甲,一人之力挡下所有的风霜雪雨,连此时都不例外。
世上没有人活该替另一人承受所有的伤害。卓禹行为他做这一切从不因为他是皇帝,甚至不因为他是朱筠,只是因为卓禹行爱他。
“不可能!”阶下有人大喊,“襄王殿下绝不可能做这种事,没有证据,我们绝不相信!”
“襄王怎会沦落至此,定是卓禹行栽赃陷害!”
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
腊月十一早上,在吏部当差的齐郎中偷偷联系了车马,打通了城门的关系,准备趁京中乱作一团,带家人回南方老家避难。一切打点妥当后,他到父亲书房,请老人家登车。还没踏进门槛,齐郎中就被一棍子抽中,捂着屁股跌了出去。
“逆子!”齐大人立在门边,气得胡子发抖,手中的青玉画筒乱挥,好似齐郎中再靠近一步,这画筒就要落在他脸而不是臀上,“我齐旻为官三十载,兢兢业业,尽职尽忠,怎会生出你这样辱没家门的逆子!”
“爹!眼下不安定,荆州军都进京了,那皇帝说不定已遭卓禹行毒手,夺位之争就在眼前了!咱们家世代清儒,何必掺和呢?”齐郎中跪在地上恳切疾呼,女眷在后头哭成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