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犹豫许久,终于抬头看向卓禹行,问出了心中想了许久的这句话:“卓禹行,世上你最喜欢的,是朕吗?”
卓禹行定定看着他,眼中深沉的颜色如同夜幕下的大海,波澜暗涌,静深无垠。他看得平渊心中直打退堂鼓。
忽地,他动了一下,是夹起另一块糕点喂到平渊的嘴边,细细的筷子握在他手里像是一用力就会断掉。他摇摇头。
“有我在,他不敢。”卓禹行哄着他吃了些糕点充饥,“朝臣已在宫外,陛下,今日向他们宣布您的死讯和储君之事后,您就再也不是皇帝了。”
平渊垂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嘴里的糕点,吃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手指扯着被面上的刺绣,过了许久才闷闷地说:“这皇帝当得没意思,不当也罢。”
原来在平渊驾崩之初,卓禹行就已经猜到留京的宗室皆不可信,因此他转而向京外的卓慎行求援。卓禹行提出要另寻一储君,而此人选既不能与京中宗亲有关,又不能有雄厚的身家背景,但又要与皇家血脉相连。二人商计之下,才决定将江陵郡主的儿子,江陵侯朱策接进京。
此法虽然冒险,朱舒仪却一口应下。当时卓慎行告诉她,朱策非朱家正统血脉,立他为储,不仅卓家可能会被众臣群起而攻之,他们母子二人也会有危险。
但朱舒仪却毫无惧色。卓慎行后来将当时密谈的对话转述给卓禹行听时,难掩脸上的敬佩神色。
听到卓禹行的话,朱舒仪讶然。片刻后,她抹去脸上惊讶的神色,重又变出一张温和的面孔,展颜道:“也好,王爷日理万机,本宫也不便打搅。”她看了看平渊,掩唇浅笑,“本宫备了轿辇和礼物,王爷请莫要推辞。”
说罢,她身边的侍女便递来朱盒,卫通上前接过。朱舒仪像是才看到卫通似的,语气一转,小姑娘一般笑道,“原来卫大统领也在,本宫眼拙,没认出来。”
卫通涨红了一张麦色的面皮,喃喃半晌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俯身施礼,退到卓禹行身边。
卓禹行轻轻地“嗯”了一声,从背后拥住小皇帝。
“这下头还有一层。”他掀开盒子的夹层,露出下头的空间。
“姑姑这么大方?”平渊一听,兴冲冲地拿起夹层里的东西。
卓禹行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在乎他。
前路依然渺渺,可二人一心一马,马行何处,何处便是故乡。
平渊全身发烫,知道自己的脸必定已经红得藏不住了。明明最亲密羞耻的事情也都做过,却还是会为了一句小孩子都不屑的剖白羞得说不出话来。
“储君殿下,臣卓禹行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久留,改日再向殿下赔罪。”
此言一出,别说是平渊了,在场所有人包括郡主和卫通,都惊得眼珠子都要夺眶而出。
无人不知郡主拦路此举,就是为了当众让卓禹行承认储君的身份。储君不是平渊帝那样孤苦无依的幼子,他尽管年幼却有一个尊贵的母亲。朱舒仪虽是深宫女子,却果决坚毅,心志不在卓禹行之下,从她敢将儿子送进京淌这趟浑水就可见一斑。因此,所有人都觉得依卓禹行的性情,两人必然会有一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的较量,根本没想到摄政王竟会轻而易举地拱手让权。
平渊一下气血上涌,羞愤丢人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甩开卓禹行的手,跳下床夺路而逃,被卓禹行按回床上。
“原来本王从未说过。筠儿,你不是我最喜欢的,你是这世上,我唯一喜欢的。”
扑腾乱飞的鸟儿终于落回了巢穴,四处寻觅的种子终于找到一块扎根的沃土。所有的疑虑和惶恐一扫而光,平渊甚至觉得惴惴不安的自己愚笨而可笑。
“那陛下在疑虑些什么呢?”
“朕疑虑……”平渊喃喃。朕疑虑的是,朕以后能做什么呢。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不做皇帝,即使死后重生,他也一度抱着夺回帝位的心愿活下来。但经历这许多,尤其是温容的回归让他经历了一遭与所爱之人天人永隔的痛苦后,帝位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如今他自称朕只是出于习惯,而并非因为仍然想做皇帝。
可是,他还是放不下疑虑。前路渺茫而未知,一想到这他就感到深深的不安。
“我从未想过,一个女子能有这般气度和魄力。禹行,你知道郡主说什么吗?她说,‘何为正统,谁为正统?哪朝的皇帝不是女子十月怀胎所生?本宫是朱家的皇女,我儿是朱家的皇孙,不仅要称帝,还要做千古留名的明君!就让那群腐朽老儿来骂,本宫挟郡主大印静候!’
“‘何为正统,谁为正统’,禹行,我听了都差点想篡位!”
“卓慎行他敢!”平渊听到这里,气得从床上跳起来,扯到了腰,痛得又倒了回去。
朱舒仪未再多言,转身带着众宫人翩跹而去。
平渊满腔疑虑,还想追上去再问,却被卓禹行拦腰抱到轿上。两人甩下一众人,向漪兰殿行去。
一回到漪兰殿,平渊立刻迫不及待地抓住卓禹行将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卓禹行只好将所有事一一道来。
那赫然是一件浅粉色的小衣,薄薄窄窄的一片布料只被几根细绳牵引着,触手柔滑似水,冰凉沁人,想必再敏感的皮肤碰了都不会难受。那下头还有一张撒了金粉的丝笺,上头一行张扬飞洒的草书。
“听闻筠儿如今体质特异,想还未及备下女子用的物件。特赠,勿谢。”
为了掩盖羞臊,他转身拿起一边朱舒仪送的朱红盒子。“朕要看看姑姑送了什么东西给朕……一盆花?”
盒盖一开便是一股馥郁的异香,正是平渊寝殿窗台上那盆瑞香。“朕本以为它早就死了……”
这盆花是平渊生前极其喜爱的,没人能想到它能活到现在。平渊惊喜万分,爱不释手地将它摆在床边,打量了片刻突然说:“它好像朕。所有人都以为死了,但仍活着,而且活得很好,很快乐。”
众人不禁疑惑:摄政王为何不趁此机会独揽大权,一个手腕谋略并具的野心家怎甘愿永远只做个屈居人下的王?
凡夫俗子庸碌,只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世间至高的享受,以己度人,没人了解真正的摄政王。于卓禹行来说,摄政只是手段,不是目的。除怀中之人,他便再无所求了。
扶持新君后,他只想带着他的筠儿离开京城,共度余生。此身后是太平盛景还是乱世纷争,即便枯骨成山,都与他们二人再无干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