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封放开曹彰,发了疯地去打那人,摔他在地上,踹他架起来护着脸的瘦鸡胳膊。
劝架的缩成一团刺猬呻吟时,他再看,曹彰早化成一个晦暗的背影,走远了。
天越来越暗,接他回家的人迟迟不来,走过的人看不清他的脸,也就不再注意他。寇封把包换到另一边肩膀,掏出手机给他舅舅和司机各打了一个电话,嘟嘟嘟地,断了,冰冷的女声告诉他无人接听。
鼻血淌过人中,积在上唇,洇进唇纹里。他不得不尝。一丝一缕地从唇缝舔着血,咸津津的。
他不算输。
曹彰脸上也挂了彩,疼痛让他像只激怒的熊,他又给了寇封一拳。鲜红的血从鼻腔炸出来,曹彰眼里飞过一点慌乱,仍强作镇定地高傲地说:“你知道我爸是谁吗?要是给他这机会的话,你爸会忙不迭地认我爸做爹。”
“烟在避光垫上。”刘封的脏运动鞋脚尖晃啊晃,突然说,“魏叔,我们两个反了吧。”
魏延终于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发什么神经?”魏延从车门的筐里摸出一个阿斗旧时玩过的拍手玩具,红黄绿三色的三只手,摇一摇就啪啪啪地盛大地鼓起掌。魏延把这东西扔给他,“谁告诉你我在找烟了?抽风了就用这个扇自己几巴掌。”
曹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倒也没什么,对我来说是好事,因为有个秘密我藏了很久,快要憋不住了,现在终于有人分享。”他控着马前进,和刘封的马交错脖子,要结成同盟似的。他凑到刘封耳朵旁边,兴奋得脸色红涨起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因为淫荡的意图带了奇怪的颤音,“你爸是我爸的母马。”
什么意思?刘备的大脑和眼前陷入一片空白,就像严重中暑的眩晕。曹彰说完,用马靴的尖刺踹了刘封的马一脚,那马哀声嘶叫,颠颠地跑动起来,刘封几乎是刚练习上马,攥着缰绳踩在马镫里整个人倾斜着挂下来。老师吹响口哨。全场的马停止了走动。老师往这边走。
刘封消化着这句话的含义,大叫一声,干脆从马背上摔下来,翻滚躲过马蹄,冲过去一把抱住曹彰的腰把他往马下拽。两个人扭打起来,马平白挨了几脚几拳头,他们最后滚在地上打,谁也劝不住,一片混乱,黄土飞扬。那天学校雇人来给所有的马清洗了睫毛。
禁闭很多天后,刘备来看他。成熟男人迟疑地,还是伸出手抚摸了他的头,最后做一回父亲。他的头两星期没洗,油成一绺绺的垂条,被刘备的手掌压塌下来,妥帖在头皮上。他不用死了。他疯狂地往嘴里挖了一大盆土豆烧牛肉拌饭,连同各种葱姜香料一起咽下去。刘备把他赶进洗澡间,冲完澡,他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形象,倒还不至于像鬼。漱口时他吐出牙龈出血和一粒花椒。
我要去哪里?他问道。
安心的地方,刘备说。那个他最讨厌的人已经安排好了,海岛,消息闭塞的乡村,或者另一个半球的随便哪里。总之“刘封”死了,还活着的人只要感激活本身,去哪里并不重要。
然后,刘封发现关平出现在他的班里,坐到他旁边。刘封想着他爹对自己的那个态度,本来没想理睬他,但是关平的数学很差,差到他看不下去,不得不开始给他讲题。刘封实在是觉得一个人的数学不能这么差。该好好读书的是这个家伙,刘封想,和他考一个学校还不容易?
关平的成绩蹭蹭地往上涨,又一次放榜的时候,刘封觉得可能有点高攀不起了。
刘封问了关平想考的学校,回去跟刘备说,要不我还是去考那所大学的体育生吧。
刘封问他,你自己读书也没读出名堂,干嘛要我读?
如果是他舅,肯定就说不能让你以后后悔啊,云云。但是刘备说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因为想看他和关平考一所大学。
刘封一瞬间以为刘备已经暗自和关羽商量着给他俩订过婚了。“啊?我为什么要和他考在一所学校?”
寇封敷衍地哼哼几下,不受控地,一股酸意从鼻子里漾开。他突然很难过。“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走也走到家了。”他说着,眼泪流下来。他讨厌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尤其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可谁能阻止一个孩子的眼泪呢?
男人弯弯唇角,善意地笑。
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帮他把脸庞上的液体轻轻揩去。
男人给他买一袋糖炒栗子,抓在手里热烘烘的,寇封才觉得自己肚子开始饿。他抓起来大吃大嚼,鼻子痛得要死,男人无奈地看着他,说里面的伤口又崩了。他跟着男人走上天桥去路对面的药店,走几步路觉得胃痛,就着桥的栏杆趴伏下来。桥下车水马龙,红红黄黄的车灯连缀着炫目地流动,汇成一片光海。他的鼻血滴落下去,不知道和哪些黑白的鸽子屎一起砸在车盖上。他想往下跳了。
男人过来和他并排趴着,问他是不是头晕,指着天给他看。云和雾气都飘走了散了,原来是个晴明的夜晚,夜空中什么都有,是城市里少有的显露出银河的夜空。很久看见这样的夜晚了,男人说,今晚真漂亮。
寇封把下巴埋进衣领里,仰起脸看着,眼睛里映着天光。猪不能抬头四十五度望天,颈椎病的人也最好不要,他没厘头地想着。深秋的夜风冷如墨,迎面游过他们的头发,洪洪浩浩的,携星卷月而来。他觉得胃痛稍微好了些。
“怎么弄成这样,打架了吗?”
他抬眼觑着。昏黄的路灯洒在中年男人的眼睫上,很温柔。
他绕开就想走,男人赶上他,挡在他身前,说你这伤得拿冰袋敷一敷,不然明天眼睛和嘴都会肿起来,肿成猪头,上不了学了。
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他整个人散架在汽车后座,几束阳光贯透林间枝叶的薄躯,斜刺入车窗,炙着他的脸。皮肤滚热,眼睛被照得眯成缝,眼皮下刺痛的眼珠红着,渗出泪水。他也不避到阴影的那半边座位上,只章鱼般在座椅上软软攀附着,烈日曝着身躯,反觉得被救赎。
魏延闷头开车,没有歌在放。车上一股芦荟爽肤水的气味,刘封想起阿斗上幼儿园那几年刘备身上的气味。那孩子身体很好,就夏天爱捂痱子,刘备每天给他涂两次爽身粉。刘封踹一脚前面魏延的椅子背,魏延没好气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情?”
他把手机揣进兜里。他走过广场,走过街巷,血晃晃悠悠地,滴几滴在路砖上。他迎着光走,他背着光走,路灯给他幻化出好几个影子,走几步就变得暗淡且畸形,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撞上了人,鼻血蹭在人家衣领子上。寇封站住,什么也不想说,不想道歉。
有什么呼吸浅浅地吹在他鼻梁上,寇封知道又是人家在低头看。他脸上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不帅得出奇也不丑得滑稽,除了下半张脸上新鲜的和干凝的血。
“我爸死了。”寇封抬着下巴,说。我妈也死了。
曹彰的脸色晦暗了,淤青显着厌恶的颜色。
劝架的人拉着曹彰的手臂:“跟他计较什么呢?他没爹没妈,做不良也是活该,你又何必呢?”
﹉﹉
寇封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问题少年。
他立在铅灰色天空下的广场中央,书包带嵌进一边肩膀。广场上影影绰绰的行人经过他时慢下一两秒脚步,留下一个眼睛圆睁的惊诧特写,然后匆匆走过,融入灰蒙蒙的天色里。
海岛。刘封对此没概念,只有游戏本送去修的时候翻过几页关平的书。银浪镶边,狼毒花和爱神木,野山羊,岩洞里的宝藏,拿破仑的坟墓。虽然诸葛亮给他找的地方或许最后只会有他自己的坟墓。
关平死了。
爽肤水的气味再度钻进他的鼻腔,好像要攥住他的灵魂不放。刘封吐出一口气,屏息直到窒息。魏延亦开始烦躁,刘封看见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衣袋里摸索。
他不该窥私的,但是这本来就是他的家,他住在这里,一下子刘备和另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来客以性事结起一道隐私的屏障,把他排除出去,这感觉很怪。
刘备同意了。
曹彰也是体育生,高他一届,训练马术的时候他们的马头凑在了一起,曹彰认出他,“啊,是你?寇封,现在该叫刘封了,你当了那个刘备的儿子?”
刘封扯着马头,马还不很认识他这个初学者,不舒服地打起响子,梗住脖子。刘封有种有事要发生的预兆,但不愿意示弱,“是又怎样?”
刘备很吃惊地问:“你们不是兄弟吗?”
刘封说他们两个人根本就不熟。
刘备笑笑说,不会吧,我儿子怎么这么凉薄?
刘封成了神秘的黑白两道通吃的刘备的儿子。
刘备让他好好读书,尽管刘封听说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以至于传言德高望重的老师卢植很多年后仍对那个差生念念不忘,把刘备养的绿植摆在讲台前——尽管刘备肄业走人后它就死了,最后烂成一抔土——提醒自己虚怀若谷,不忘旧耻。
刘封觉得那是假的,原因在于刘备手植的东西,花花草草也好鱼鱼鸟鸟也好,人也好,也不能说生机蓬勃吧,至少都很美滋滋地活着,枝叶错斜到窗外,快被晒死了,也还觉得是天意,宛若清风地生长着。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定讲台上那盆东西正好对卢老师的唾沫过敏,枉送了性命。
半小时后,他坐在诊室里呆愣愣地等着,鼻子塞着棉球。男人给他买了一大包冰袋,在柜台前结账。
时钟滴答滴答地走,手机在兜里振动了几阵,他不想接。
男人拎着冰袋和药品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问他你家在哪里?我打车送你回去。
我才不上学!他不耐烦地幼稚地大喊。
好啊,那你得先跟我走。男人笑道,声音清浅低沉,并没有逼迫的意味,只是征求他的同意。
彼时寇封只是一个未长成的、被青春成长期的野火烧灼得只剩下骨架和劲瘦肌肉的少年。寇封掂量掂量男人宽阔的肩膀,高他半头的身量,自知打不过,逃不掉,也懒得说,寇封就这么跟他走了。男人把他沉甸甸的书包拿走,自己背着。寇封跟着他亦步亦趋,想着,反正回家还是被抓去卖掉器官还是卖进牛郎店做鸭,都没多大的差别。
刘封延展一下身躯,头颅仰倒枕着后座,脚搁在魏延的椅子顶上,问道:“叔你起痱子了?”
魏延没理他。
这味道真恶心。刘封想。他眯着眼睛往车窗外望,压压的绿疾速蹿过,一丛丛的鸟鸣声嘹起来又熄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