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无遗漏的“季先生”痛得心神散乱,一时被打乱了计划,恍惚之际抓着表弟似回到从前无嫌猜不作伪的亲密岁月,又觉如此应更好。
“疼……”季文清低声示弱。
他腹中已是疼痛难忍,面上竭力克制,也不在此时多作逼迫,将选择交给身侧眼眶微红强自镇定的楼昭殷。
楼昭殷心知不对。
只是,他曾在季文清身上系了太多心思,用了太多心力,实在难以忍受对方这么不知爱惜地糟蹋身体。
时过境迁,往事已矣,执迷不放,伤人伤己,又是何必?
满是冷汗的手握住楼昭殷,便听他虚弱地安慰道:“老毛病了,不必理会它……我缓缓就好。”
楼昭殷鼻尖酸涩难抑,忍耐地挥开季文清的手。
在男人受伤的眼神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不知忌口,不知用药,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么。”
“表哥无事,昭儿再帮我揉一揉……就快好了……”
久病成医,他知道这样的化散才是有效的,随着腹疾越来越重,那些大夫不是没试图劝过他,但他既不信任旁人,也不信任自己。
昭儿,唯独他的昭殷,能让他万般不甘而甘心情愿,几临死地而重返人间。
……
季文清只短暂地昏了片刻。
未找回爱人、补回这些年的错过,再虚弱疲惫,他也不敢放任自己屈服于这具随时可能彻底溃败的残破躯壳。
随爹娘北上后,全部的期许与失落、欢喜与哀愁在一年复一年独自守诺的枯等中归于沉寂,在入宫那日特旨恩赐的喧天喜乐中化作灰烬随风扬散。从此贞顺恭谨,规行矩步,即使朝堂最严苛的礼官也挑不出他的错。栖凤宫的一方天地里,帝王是天、是一切的掌控者,妃妾的情绪是多余、是僭越,日子平静无波。他已有十年不曾流泪了。
楼昭殷茫然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心底破开一个空洞,不知从何而来又一直藏在何处的悲哀源源涌上来。这么多年了,一切都变了,又一切都没变,他好像始终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动地习惯,什么都抗争不过,什么也改变不了,求不得,留不住。
那一声泣血般的惨叫后,季文清倒在楼昭殷怀里,意识已经不大清醒了,冰冷脆弱的小腹被不断按揉,剧痛持续叠加,应至的舒缓解脱却迟迟不来,承受力一直徘徊在濒于溃散的最后临界线上。他靠在楼昭殷身上,脖颈无力地后仰,浑身被冷汗浸透,力气也一点点流失,只在腹中淤塞终于有一小块被大力揉开的时候痛苦地抽搐一阵,发出含糊不清的哀鸣,如同垂死的白天鹅。
楼昭殷同样越来越动摇,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隔了太久手法已经生疏到出了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在帮季文清,还是徒劳地加重季文清的折磨——真的会害他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不——
楼昭殷依旧不想看到季文清死!
他们有日久天长相伴而生所赋予的习惯与理解,更曾互相构成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你把药放在哪了?”楼昭殷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手指缓缓捏住男人挂在腰间那个熟悉的旧荷包,空的。
“那些药早就对我没用了。”那人虚弱地叹息。
表弟亲手为他缝制的随身备着药的荷包已经空了许多年,真正能医他命的那味“药”也被他弄丢了许多年。
“很快就好了,揉开就不痛了。”楼昭殷不知在说服自己,还是在安慰季文清。
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被表哥抱在膝头握着手一同习字,鼻尖还萦绕着墨香与药味混杂成的安心气息,下一秒却眼睁睁看着少年脸色煞白地倒下。那曾是他整个少年时代最恐惧的噩梦,即使后来因为季文清的退婚尝尽伤心滋味也无法相比。
他很怕看到季文清出事。
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楼昭殷心知此时中断有害无益,狠下心环住不停弹动的季文清,按牢腰腹便如制住要害,继续在他寒气外溢的腹部不断揉动。
季文清很快就痛得失去挣扎的力气。
脸色惨白地蜷在楼昭殷怀里,曲起双腿,十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哀叫连连:“昭儿,不行了!……不要按了、好痛……我受不住了……求你……呃啊!!……肠子、肠子要断了啊!!不要……”
下一刻,男人脸上血色尽褪。
——片刻之前还和暖得令人无限眷恋的温柔手掌压进了他的小腹。
不等他的身体做出反应,楼昭殷掌根已开始绕着凹陷的脐心有规律地推揉按压,均匀的力道直渗内里团团寒肠,指尖同时灵活地扣点脐周各处经络穴位。
“绞痛得……有些厉害……昭儿。”男人受不住似的哀求,不自觉要蜷缩起身体。
不论如何,他的病是真的,腹疾严重至此,真正痛起来亦是能要了人命的。
楼昭殷按住他,硬下心肠道:“……你且忍忍。”
“要将淤寒化散开。”楼昭殷不愿再泄露多的情绪,惜字如金,脸色更是清冷。
“好。”季文清应得太流畅,楼昭殷刻意冷淡仍不由看了他一眼。腹疾发作时寒气汇聚在最柔软的肚腹处,须以特殊的手法大力揉腹才能化散,从前都是哄了又哄许诺无数才勉为其难接受,那时病症尚轻,疼痛程度比起现在显然不值一提,对方到底知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季文清自然是知道的。
素白如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方才粗略探知的感觉未出错,季文清的腹疾远比记忆中更严重了。
一番探查下来,掌下冷硬得让人产生不好的念头。
二人都清楚,若不想继续延误加重病况,此时能助季文清的只有最熟悉处置之法的故人楼昭殷。
而楼昭殷——
到底还是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奈何万丈红尘情丝纷扰,陷在这团乱麻中看不开的何止二三数,看开了仍不能释怀放下的又何止区区。
*
为率先进入王城找到楼昭殷,季文清带兵攻城掠地一路急行,拿下王宫后又一刻不停地安排下最棘手的清剿收拢事项,早几日便强忍不适。这日大半盘凉糕下肚,旧疾果然立时发作起来,来势汹汹,意外的凶险难熬。
语气到底还是带出了指责,少有的尖刻。
季文清却生不出半分恼怒,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重聚起光彩,仰头望着神情格外冰冷的美人表弟,目光舍不得移开分毫,柔声认错:“是清错了。”
说着,也不在意刚刚才被挥开,又伸手去拉楼昭殷的衣袖,自然地讨饶:“昭儿莫怪表哥。”相见以来始终跨不过去的那层疏离终于露出一丝缝隙,他抓住了。
戒忧思多虑,戒怨愤悲苦,须平心静气,须养神修身。这是所有大夫无一例外对他反复强调的医嘱。他不仅无一做到,恰恰相反,还一日比一日心有郁结,意难平,梦难安,殚精竭虑,步步筹谋。诸如这般,病情怎会不重?
何止是腹疾,当年孤愤意气驱使下退婚为母守孝,他哀痛难禁已伤心肺。为了早日着书立说、有资格堂堂正正迎娶表弟,更兼带病伏案,寝食敷衍,始终不曾好生将养。蹉跎经年,终于有所成,却在北上途中得知楼昭殷封妃入宫的消息,大恸之下险些丧命。
孑然一身,命不肯绝,几番濒死还生,全靠一腔执念维系,好在,他季文清终究走到了今日。
“昭儿别怕。”
这些年一次次独自徘徊在生死边缘,他都走了过来。如今终于找回他的昭儿,他又怎么肯放弃。
身上痛狠了,知觉不再敏锐,季文清反而渐渐恢复了意识。看见表弟变色动容,如愿满足之外更多心疼,紧接着止不住懊悔。
“其实没那么疼的……表哥只是,想昭儿心疼我些……”
眼前这人一直是他心尖最柔软的一块,除了负气退婚那一桩恨事,季文清从来没法对他狠下心,亦是最怕他难过。
季文清如此,赫连广业如此。
嫁娶如此,聚散如此。
生死亦如此。
直到听见季文清虚弱的声音,楼昭殷才意识到,脸颊不知何时湿了一片。
爱哭吗?
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生缘浅,未成夫妻,各自陌路,他依旧希望他是安好的。
*
腹疾的化散迟迟未见成效。
他不想季文清死。
哪怕到了现在,清楚地知道这场叛乱的幕后黑手是季文清,知道季文清处心积虑、来者不善,知道季文清对失去权柄无法自卫的赫连广业充满敌意与威胁,知道季文清在自己面前的怀柔、忆旧、追悔、示弱种种举动无不暗藏心机……
“昭儿,让我死在你手里吧!”仿佛被逼到了极致的季文清发出一声凄厉哀绝的痛吟。
耳畔不绝的惨痛哀求来自一向骄傲的表哥,楼昭殷的手开始颤抖,却不敢停下。
真正开始了才知道,季文清的症状比他以为的更严重,整个腹部冷硬得如同一块化不开的坚冰,完全不像活人的肚肠,经络穴道按下去几乎推揉不动。继续耽误下去,也许下一次发作……不,甚至就连这一次,都有可能危及性命。
“疼…肚里、要绞断了……啊……昭儿,昭儿!表哥今生悔极了那一时意气,你别恨表哥……”男人的痛吟到了后面,竟隐约有不祥意味。
——远远超乎想象的更酷厉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
季文清茫然睁大双眼,仿佛知觉过载被中断,慢了半拍才整个人疯狂痉挛起来,迟钝地惨叫出声。
楼昭殷早有准备按住男人后腰,还是险些固定不住剧烈弹起的身体,多年未愈的腹中痼疾想要化散,竟比寻常发作痛上百倍,季文清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剧痛失智之下也爆发出极大的的力气,眼看就要压制不住。
在男人顺从的配合下,扶他半靠在自己肩头,将左手掌垫在他后腰,然后解开衣衫,用温热的右手轻轻贴在他平坦光滑的冰冷小腹,捂住脐心。
热源的贴近让季文清不禁低低呻吟。
侧脸轻轻蹭了蹭楼昭殷修长的颈子,他的嘴角微微牵起,这点温度对于化解腹中冰寒虽是杯水车薪,却因来自久违的爱人而弥足珍贵。
即使早已遍尝诸般病痛,愈演愈烈的腹疾也依旧让季文清吃尽了苦头。他生得文弱易欺,心气便格外高,轻易不愿病中失态被人看了去,揉腹这种既亲近又私密的举动,除了从小认定要执手一生的昭儿,断然不肯让旁人代劳。失了楼昭殷后,多有发作起来实在难忍的时候,他只独自在内室辗转哀叫,不住唤着楼昭殷的名字、想象他还在身边,照着他的手法自己按揉,却怎么都不得其法,乱按一气险些痛得肠穿肚烂,生生滚下床人事不知,大病数月。
想想就令人生畏。
可是比起能与昭儿亲近、不再被他避如洪水猛兽,这些痛又能算什么呢,季文清心想。
常理而言,腹疾确实不算什么危重险疾,只苦于折腾人太过。起初季文清也不例外,概因敝弱在底子上,极难根治,格外要注意平日小心保养,受不得寒,受不得激,一旦发作更是得温汤、热敷配合着专门的手法,好及时化散开肚肠里淤塞的寒气。只要处置及时、得当,并无大妨碍,如其不然,一次次积攒下来,亦能蚀肉侵骨,便如……
便如眼下季文清这般,生生拖成极险恶的症候。
——几近沉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