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振作起这样的豪情,然而黄振烨的热情是鼓起来了,转头却开始有些惴惴不安,忧虑地说:“啊,中校和少尉都是军人,我该和他们说些什么呢?你们都是情报官,谈话的时候需要我回避吗?”
阮经武见他这样担忧人际交往问题,笑着安慰道:“不要担心,这只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小聚,聊的都是日常生活之类,没有什么机密事项。”
那些阴谋诡计内幕黑料在情报部就已经听得够烦了,谁还愿意拿回到家里来说?
尤其是那个年代的中原移民多是些犯了罪的人,把人家越南当做流放地了,这些被流放的人之中当然有一些是冤枉的,但是估计也有许多凶悍的暴徒,那班人来到这里,给当地治安带来压力啊!
想到这里,黄振烨忽然明白为什么越南人对中国抱有防范心理了,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着名的“远交近攻”啊,越南虽然民风彪悍,毕竟是个小国,国土和人力都有限,北方面临着体量那么庞大的一个国家,动不动想把越南变成自己的一个郡,人家心里肯定不安啊。
如果从这一点来看,越南如果与美国交好倒有可能是一条有利的道路,毕竟美国经济发达国力强,离得又远。黄振烨对苏联也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往事已经随风,然而国家历史他还是知道一些的,在越南过了这两年,如今的黄振烨对于物质条件匮乏已经感到十分厌烦,在他印象之中,苏联就是个又穷又横的粗野大汉,因此他迫切地希望越南能够步中国的后尘,与美国友好,改革开放发展经济,而不要整天吵吵嚷嚷地打柬埔寨了。
然而黄振烨却还是想知道阮经武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便追问起来,于是阮经武就和他说:“当年北方中国的移民大量南下来越南,冲突肯定是非常多的,比如新移民要求土地,移民少的时候矛盾还不会怎样激化,但是人口逐渐增多,移民与原住民的矛盾就肯定会激烈了,双方的文化也有很大冲突。中原地区的生产力确实比较发达,这是对于越南很有利的,但是随着生产技术一起输入进来的东西,就有很多是不受欢迎的了。”
黄振烨脑子里立刻就蹦出几个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别说这里面还有争地问题。
他再一看中国史书的记录,首先那标题名字就够人窝火了,“西南夷传”、“南蛮传”,不是蛮就是夷,这在当今民族团结的旗号下恐怕就不太合适了,就算是不讲民族平等,自己如今正在“西南夷”的土地上和一个“南蛮”谈恋爱,他从情感上真的无法接受阮经武头上被冠以“蛮人”的称号。
新家在二征夫人郡,是以征侧(tr?ng tr?c?)、征贰(tr?ng nh??)姐妹两个英雌命名的,黄振烨来到河内这么久了,两位征氏夫人的大名堪称是如雷贯耳,越南有许多纪念她们的方式,比如河内市区四个区划之一就以二征夫人命名,新家不远处就是二征夫人祠,另外还有二征夫人路,连传统戏曲里都有关于这两姊妹的戏目,尤其是在每年正月初六二征夫人庙会上那是必演的,估计将来还会出个二征夫人的动画片之类。
从越南这一方,当然一边倒地推崇二征夫人这两位当中国东汉王朝时越南的民族起义首领,把伏波将军马援看作是镇压起义的刽子手,就连越共都说:“领导起义的是妇女,这是越南妇女的最大光荣。她们不愧为传说中所歌颂的、具有高贵品质的‘仙龙’的后代;不愧为现代进步人类所赞誉的翱翔在高山之额上的飞鹰。”
当初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黄振烨就本能地感觉到心里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也受到指责一样。
阮经武一捂脸:“448团那件事啊,还是别提这个了,最好谈一点偏重文艺的,毕竟宗教政治都是很敏感的话题,不适合贸然谈论,至于各人家庭收支情况也是不好问的,所以可以谈谈诗歌,他们不是大老粗,都看文学书的。对了说到宗教信仰,我能够向你提供的参考资料是,中校本人是什么都不信的,而裴少尉家里有高台教的影响,不过最好还是不提这个。”
黄振烨点点头:“裴少尉的口味很调和丰富,就好像你从前和我说过的海鲜酸汤。”
第十七章
六天的春节假期回首看去恍若一梦,两个人九号上午回来河内,厨房里摆放了几瓶武氏琳让他们带回来的食物,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都配一点,西贡的味道稍稍变淡,马上又补充回来了,所以直到四五天之后,黄振烨才把心情调整过来,然而他刚刚重回正轨,很快又是休息日了,估计休假一天之后又要重新调整。
不过周日这一天阮经武加了半天班回来,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他:“振烨,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住了,一位同僚正准备换房子,等她搬走之后,房屋管理处说她之前那套房子可以给我们住,那个地方是两室一厅,比我们现在的房子宽敞多了,我们可以收拾出一间来做书房,而且最妙的是,那间房子的墙壁比较厚。”
“那么应该用什么来打开话题呢?我平时和工友们的开场白经常是今天天气怎怎样,不过和中校少尉应该不好说这些吧?”
“聊电影总归是没错的。”
“电影啊,工会刚刚组织我们看了新拍的那部热片:‘无路可逃’。”
搬家让两个人颇忙碌了一阵,休息日当天基本上把东西都搬了过去,然而一些细节还是要收拾整理的,于是工作日下班后又到处擦洗,将一些东西重新摆放收纳,然后这些零零碎碎的活儿干下来,躺在床上的时候黄振烨就很想睡觉了。
偏偏事情还不止是这些,星期五的晚上,阮经武笑盈盈地对他说:“这个周日中校和林松要来我们家,祝贺我们乔迁新居,那一天我们要招待客人了。”
黄振烨虽然一听这件事就感觉有点累人,但是他知道这次的待客对阮经武来讲是颇为重要的,阮文灵已经升为中校,他一向很器重阮经武,这一次阮经武能够调入河内就是他大力推荐的,至于裴林松少尉,他作为阮经武的得力副手,对于阮经武事业上的成功也是关键的,所以哪怕自己经过一周的工作与家务整理,到现在很想好好休息一天,但是这个周日也要打叠起精神来,陪着阮经武好好招待客人。
再一看里面那描述:“人如禽兽,长幼无别,项髻徒跣,以布贯头而着之。”
呃……官修正史直接把人家比作是禽兽,这样说话真的好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长幼无别”的状况?按照越共如今的宣传口径,倒是成天讲“破除封建家长制”呢。
中国对越南的贡献就是:“教其耕稼,制为冠履,初设媒聘,始知姻娶,建立学校,导之礼仪。”第一条输入先进农耕技术确实是很不错的,然而其她的可能都是要引起文化冲突的,看来越南这个地方起初是没有婚姻制的,对于婚姻,黄振烨不知自己从前是什么想法,不过他这一次回家,妹妹阿钗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当然当着母亲的面没有表现得太激进,另外车间里的梅姐看自己人不错,有点“妇女之友”的特质,有时候也会和自己谈起她在婆家受的气。
对于战争兴起的原因,越中两国的看法有很大的不同,越南方面认为“辰(时)太守苏定为政贪暴,杀其夫,乃与妹征贰举兵攻陷州治”,不过阮经武给他看了中国方面的记载:“交趾太守苏定以法绳之,侧忿,故反。”对方的说法是依法裁决。
因此估计中国方面讲的就是二征夫人搞国家分裂了,这就是双方的立场不同而导致的叙事方式截然相反,甚至是在叙述一件纯粹客观的事情时,也会因讲述者身份不同而在遣词造句上有很大的差异,就比如“西贡沦陷”和“西贡解放”,虽然都是讲西贡的主权换人掌管,然而一个持否定态度,一个持肯定态度,同理还有“母系被颠覆”和“母系被淘汰”。
黄振烨很想知道阮经武对这件事的看法,阮经武虽然是越共的情报官,但是和所属党派的做事方式有很大不同,对于一件有争议的事情,他会提供给黄振烨几种不同的资料,黄振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阮经武对于信息来源渠道的单一化是非常警惕的,对于一件事情经常是要找几种说法对比这里来看,因此他虽然是一个越南人,倒是不囿于越南方面的看法的,比如这一次就把中国的史书拿给自己看,也没就中方记录发表什么评论,而是让自己自行思考判断。
黄振烨本来听得挺高兴,结果阮经武最后一句话一说出来,立刻就让他心底升起一阵幽冥暗火,看看这火儿勾的,生怕自己忘记西贡那笔账是吧?尤其是阮经武你在说这样话的时候怎么可以笑得那么纯真无瑕、明媚灿烂?你这老奸巨猾的人也要冒充十八九岁的高中生吗?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如果黄振烨现在是待在中国大陆,他就会发觉自己此时的口气非常像改开之后刚刚流行起来的琼瑶文体,非常抒情,非常浪漫……
又过了半个月,阮经武的那位换房同事终于搬走了,又经过了一些手续,三月初的时候两个人就搬了进去。搬家是一件累人的事情,阮经武虽然是军人,行装简捷利落,然而却有好多书和磁带,如今自己当家过日子又添置了一些厨具,所以也是雇了一辆脚踏板车才拉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