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老头也不喊拉塞尔的名字,随意地把代表身份的卡片扔到他怀里。“又一个……畜生……”他小声嘟哝着按下口袋里的遥控打开身后沉重的闸门。拉塞尔抱着公文包被马驮进一片田野,目光越过田野的尽头桅杆纵立的海岸线,搜寻着他渴望找到的身影。然而田野里只有一台忙于耕种的农业机械和几名劳作的妇女,并没有他熟悉的,扎着蓝色头巾的身影。
驮着他的灰马似乎比他更急于快些回到马厩,放开四蹄在土路上飞快地奔跑。起伏的后背撞击着胯下,让拉塞尔疼得咧开嘴,不得不前倾着撅起屁股逃避。好在虫族天生的运动意识让他很快掌握了形势——这具身体太弱了,拉塞尔想,汗水在透过领子的气流里变得冰凉,没一会他就和马一起气喘吁吁,但他至少坚持到跑进马厩。
“茉莉”绕开地上的马粪,给拉塞尔留了个可以下脚的地方。他从马背上滑了下来,等两条打着罗圈的腿可以正常迈步了,才扯平了衣摆跨过围栏,又通过了层层检查进入抚育中心。大部分的妇女和儿童都留在这里生活,而他的殿下——拉塞尔抿紧了嘴唇,克制着这具身体涌起情感——他的手提包里装着伊恩的入选报告:因为体检结果显示她的子宫已经恢复到可以孕育的底限,而像原子钟一样规律而频繁经期节拍表示她非常适合作为“重启伊甸园计划”的母体提供者。更加重要的原因是鉴于人口数量锐减造成的压力,研究所决定介入基因演化的突变过程,他们需要更多的幼儿,而鲍里斯就是第一个会参与伊恩结合实验的男人。
像那破晓的晨光……”
瓦连金空出的位置很快坐下一名疲惫的士兵,拉塞尔的头转向车窗外。哒哒的机枪扫射声从废墟和旷野传来,尸体堆积在轨道两边,萎缩的嘴唇和牙龈让牙齿长长地露了出来,怪异而空洞的双眼在列车飞驰而过时透过狭窄的玻璃窗投下模糊的影子。拉塞尔低下头,企图从金属格栅中间查看天上是不是有虫族,“您也觉得是上帝的惩罚?”坐在对面的士兵干笑了几声把脸转向车窗外,“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到底还有多少。快了,上尉,快了,战壕里快没有活人了……”他从耳朵上拿下一根烟,隔着猪鼻子呼吸面具摸了摸又放了回去,低下头盯着拉塞尔干净的手背自言自语。“耶尼塞湾也不是真正的伊甸园……”
车厢里的乘客神情麻木,在颠簸的轨道上相互拥挤摇晃着,丝毫不在意肮脏的防弹玻璃上又飞溅上什么颜色的血液。拉塞尔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前线的运兵舱,摇晃的座位和涌上的疲惫让他作呕,但意志和和自律勉强他保持着军官的形象。等待是难熬的,当列车驶过长长的净化车间,广播里传来列车长的播音时,拉塞尔忍耐着浑身的酸痛提前站起身走到了车门前。
“温柔地向我倾诉吧,
我已读出你眼中的异样,
亲爱的,那圣光已经将你照亮。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想见到殿下的心情让拉塞尔开始着急,男人的脚步开始急迫起来,这是从没经历过的梦境,他睁大眼睛努力记住一切细节,闪身躲开踩着两轮车赶路的青年,迈进交通站的除菌扫描室,在里面伸开手转了一圈以后戴上统一分发的丑陋的猪鼻子呼吸面具挤进车厢。仅仅是跑了几步就让拉塞尔感到不适地喘息起来。头晕,呼吸的时候虫核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隐痛,但在梦里,拉塞尔记得自己没有虫核,也许是接连熬夜工作的后遗症,他护着自己的公文包,借助身高的优势挤过车厢狭窄的门,找到了显示着自己名字的电子墨水标签对应的位置。
“列昂尼德上尉?我以为您假期会留在要塞里找个好姑娘聊聊。”挤在对面的乘客擦了擦呼吸面具上的灰尘,好让“列昂尼德”看清自己的脸。“您是去哪,是去耶尼塞找乐子的吗?”
“嗯。”拉塞尔并没有回答,偷偷在面具下平息自己的呼吸。车厢里挤满了各种肤色的军人和后勤人员,他把公文包横着固定在小腿中间,打算一到车站就找个由头甩掉对面的熟人。。对方似乎已经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契而不舍地开始向拉塞尔夸耀遇到的一位漂亮姑娘,“她的头发又黑又亮,胸大腰细,最重要的是笑起来特别漂亮,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无忧无虑,让我总觉得回到了还没和外星人开战的好日子。”
“嗯~好久没吃到果酱了!你从哪儿弄的?”伊恩伸手去拿果酱,却被男人抓住了手腕扣进怀中。挺翘的小屁股和结实的腰肢与自己贴在一起,发梢的皂香混合着身体的味道让拉塞尔感到一种冲动,就像殿下的加持,它不仅让自己的身体兴奋和雀跃,还让拉塞尔感到自己立刻挣脱了这具孱弱身体的束缚,不再感觉到嗡嗡的耳鸣和呼吸的刺痛。可自己应该怎样回答?拉塞尔紧紧抱住伊恩,把头埋进她的颈窝亲吻圆润可爱的耳垂,“买的。”
声音从头顶传来,拉塞尔抬起头,他的殿下撑着门檐上方的一小处突起,绷直了身体紧紧贴在天花板上,丰盈的胸脯堆在领口,乳晕几乎要从松弛的旧布料里滑出来。黑色的长发被修剪到靠近下颌的长度,湿漉漉的发尾垂了下来,把脸颊遮挡得更小。伊恩的肤色比记忆里的更黑,浑身散发着阳光的甜美和活力,与北地的苍白格格不入。看到心爱的人在恢复了红润的脸色和矫健的身手,“列昂尼德”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快下来,我接着你。”“列昂尼德”蹲下身去扯裤子,空出一只手去接伊恩,腿上的裤管捆住了他的双脚,被松开手的伊恩扎扎实实地撞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在研究所也吃不饱吗?雄鹰都饿成菜鸡了!”伊恩手脚麻利地扯开恋人的外套,伸手从胸肌一直摸到腹肌,最后被身下的男人紧张地按住了调皮的双手。拉塞尔听见心跳快速跳动的声音,像一把小锤子敲击着胸腔,让他觉得呼吸的时候有点刺痛。伊恩撑起身体,一屁股压到“列昂尼德”的小腹上,“手放在头顶。”伊恩故意用枪托指着“列昂尼德”的额头扭了扭屁股,立刻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上来。“别这样……”男人扭过脸露出通红的耳廓,把手放到头顶,换来了爱人甜蜜的轻吻。“好吧我收回我的话,它挺精神的。”
伊恩一蹬脚,轻巧地翻了个跟头站起来,趁着“列昂尼德”整理自己的时候卸掉了弹荚,拉开抽屉嚓地一声装到另一把同样短小精悍的冲锋枪上面。“你来之前也不捎个信,艾米丽就在无线电报站,她可是……天天等着见你。”
“您还要兑些什么?”
柜台后面的大婶把鸡蛋仔细用牛皮纸绳扎牢了,和一小瓶果酱与两品脱牛奶放到一起,凑到柜台上的麦克风边,透过厚重的防弹玻璃问外面站得笔直的军官。
“您有糖吗?”拉塞尔看着自己低头把一张捏得发软的毛边纸条展开,颤抖的手指捏着铅笔头一样样划掉清单上的条目。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四肢酸胀,头脑发昏,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无论是“列昂尼德”还是拉塞尔,都难以接受伊恩变成试验小白鼠的现实。她将不再是一个战士,将失去再次飞上蓝天的机会,甚至更进一步地失去行动的自由——很明显伊恩将会从负责生产和警备的民兵队转到行动受限的抚育中心。她大概率会死于分娩而不是战斗——漫长的产程比致命武器更加痛苦,而她不得不主动选择这条道路。又或许这些在伊恩进入要塞时就已经决定的命运,每一个人都必须为生存付出代价,“列昂尼德”伤感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伸手敲响了伊恩宿舍的门。
每一位育龄妇女都有单独的小房间,愿意养育孤儿的妇女甚至可以拥有一个隔间。即使不能生育,你情我愿的情爱也可以给濒临崩溃的士兵们少许安慰,而实际上女人们既承担了军妓的角色,又要辛苦地劳作换取一片小小的安身之地。这些格子一样的房间里甚至奢侈地砌了一个小灶台,还有一个狭窄的浴室,可以限时使用铸造厂排出的冷却水清洁身体。伊恩的房门虚掩着,拉塞尔看到了敞开门缝,手指在门上迟疑了一秒,他放下手提包,从怀里掏出手枪轻轻推开门。锈蚀的合页发出嘎吱吱的响声,一眼就看透的房间里挂着晾晒的内衣,它们被窗外的风吹得晃来晃去,在稀薄的阳光里透出温柔的暖白色。伊恩不在这里,拉塞尔有点失望,他放下枪垂下肩膀,打算转过身去拿公文包,一根冰凉的金属抵住了他的后颈,阻止了他的所有行动。
“未经同意闯入女士的房间会被赶出要塞。把手放在脑后…对,乖乖的…上尉, ”枪管用力撞了一下拉塞尔的后脖子,不知道撞到哪里,让拉塞尔疼得双眼一阵发黑。他忍不住哼了一声,这是伊恩的声音,他心里又涌起许多雀跃。“现在慢慢地转过来……把腰带解开……”“列昂尼德”依言行事,并不合身的裤子立刻刷地落到脚踝,套住了双脚。他慢慢转过身,窘迫的表情让拿着微型乌兹的伊恩笑着开起了玩笑,“真的是你,列尼,你的眼镜是不是被茉莉颠掉了?要不是你大腿上的疤我还真没认出来!”
焚烧尸体的刺鼻臭味顺着风从动力车厢飘了过来。拉塞尔让开了身体,跟着从后面挤过来的一个强壮的男人走过除菌室,把猪鼻子呼吸面具摘下来还给列车员。这样的自己完全无法抵达抚育中心,他气喘吁吁地想。“列昂尼德”扫视着车站门口,之后跨过台阶,用几枚硬币从一个小男孩手里租了一匹认路的灰马,坐在它背上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车站。车站外只有一条提供给机动车的窄路,蹄铁踢踢踏踏地在硬路上发出声响,马儿没踮几步就借着躲避货车跳进路边的草丛,熟门熟路地沿着大道迈开脚跑了出去。
轻柔的风带着海水的腥气从树梢拂过,把枝桠萌发的清甜吹到了拉塞尔脸上。鸟儿被蹄声惊起,拍着翅膀飞进了树丛。男人尽力抱稳了公文包,轻易就在奔跑间看到了道路尽头架设的关卡、马克沁机枪和榴弹炮,拉塞尔皱起眉头,自己从没在梦里看过这么远的距离……虽然现在和虫族的视野相近。“列昂尼德”很快就到了密布着远程武器的门口,向看守的老兵递上了自己的证件——很明显对方蓄着的“胡须”已经褪成花白的颜色,皮肤也因为长期日晒皱褶得很厉害,拉塞尔想,和他在登陆z30之前学到的帝国人类极为相似,这些看起来年老的人有时并不好招呼,往往能用丰富的经验来弥补体力的短板,更何况他还穿着一件看起来完整的,可以正常工作的装甲外骨骼。
“你好啊茉莉!”守着关卡的老头把证件塞进机器验证身份,并不理会坐在马背上的军官,而是弯腰从脚边拔起一些杂草塞进这匹老马嘴里后才直起腰眯着眼去看终端上提示的内容。
就此分别吧,
请别忘记我此刻的感伤,
明天你会灿烂依旧,
“她叫什么?”拉塞尔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头顶的电子墨水标签上,辨识着这个男人的身份。“伊恩,我和她聊了好几次,虽然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但是大家都这么叫她。”
“实验室还有一组数据没有补上,瓦连金,请回到实验室完成并提交给少校。”拉塞尔听见自己打断了对方,不顾他惊愕的表情说道。“伊恩已经被组织安排给鲍里斯少校,你至少要等她生完这个孩子才能追求她。赶紧下车, ”拉塞尔感觉自己忽然充满了力气,站起身抓着这个叫做瓦连金的男人的胳膊推出走道,“我是为你好,实验室会让你忘了她的。”
列车拉着长长的汽笛缓缓开动,男人对窗外呆楞的瓦连金弹了弹帽檐,抱着公文包靠回椅背上。车厢里的味道被简陋的呼吸面具隔绝了,但面具里散发着古怪的消毒水和头油的混合的怪味,拉塞尔听见了隔壁卧铺车厢里传来一个小伙子断断续续的哼唱着一首曲调高昂歌词却十分伤感的歌。
拉塞尔不认得艾米丽,但话里隐约的醋意和伊恩偷瞟过来的视线让他扬起嘴角。我只想见到您,和您这样安静地独处,他在心里想,而男人也说着同样的话,“我只想见你,这几个月……你还好吗?”
“挺好的, ”伊恩对着墙角的包裹扬了扬下巴,“为了躲那些臭男人我跟着老克丽出海去了,收获不错,你们很快要祈祷鲱鱼罐头不至于让你们吐出来。你呢,实验怎么样了?”她坐到床边,岔开两条长腿,一只胳膊撑着膝盖弯腰从床板下抽出一箱子弹,一个个地往空弹荚里塞,又把这个装满的弹荚咔哒一声推进另一把冲锋枪的枪柄。
门口没有人,女人们正在田地里忙碌,孩子们被约束在抚育所的教室里,港口区一片寂静,也许伊恩刚刚捕捞回来才有可以独自休息的时间。拉塞尔羡慕这个男人的运气,他扎好衣服,把公文包放在唯一的木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兑换的鸡蛋、饼干碎、糖、果酱和牛奶,以及两个卷在一起的布包。“列昂尼德”没有回答伊恩有关实验室的问题,而是倒了一盆冷水,把布包泡了进去。
“只有一点儿了。”大婶举起一个罐子摇了摇,底部的大颗糖块还有三分之一,而且质地不佳,泛着一股带着杂质的黄色。“可以都给您,听说南边的要塞甜菜熟了,很快会有新的运过来。”
“那就这些。”拉塞尔听见自己说。大婶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账单,翻过来挂到防弹玻璃上粘的小钩子上。“谢谢。”他看见自己从胸口掏出两个面值五百的圆形储币贴到玻璃上,身材高大的大婶拉开柜台下面的小抽屉,翻出一个两百面值的方形储币隔着玻璃感应。电子货币上的光闪了闪,一枚圆形储币很快失去了光泽,而另一枚上代表满值的亮金色很快变成了少于一半的蓝,和方形储币换了个颜色。
大婶对这个舍得花钱的军官很慷慨,又翻出来几个花花绿绿包装纸扎起来的饼干碎一起塞进扎着鸡蛋的纸包里。“祝您的孩子身体健康!”防弹玻璃反射着男人微微扯起嘴角,看着这名热情的售货员拉开地上的盖板,把食品放进转运槽。是的,热情,这里是要塞里的军需品的兑换点,在外面想换到食品可没这个待遇,看守柜台都是满脸横肉的壮汉,兑换东西都要随身携带一把冲锋枪,换到的也不一定是你想要的东西。男人等待着转运槽嘎吱嘎吱从地下转出来,打开硬质的公文包小心地把食品放好才转身推门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