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知道克里斯蒂递来的那杯酒里下了料。
喝下那杯酒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像笃信自己的强大一样,笃信着克里斯蒂的弱小。
他根本不认为他的亲兄弟使出的手段能威胁到他,心间盈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
卡托苏特却很快厌烦了碾压一切的感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穷无尽的空虚充斥着他的内心,于是他放任魔界大乱,傲慢地认为无论是怎样的局面,他都能站在山巅俯瞰魔界的焦土,轻松掌控他的臣民。
而现今狼狈的现状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愚蠢。
其实以卡托苏特的性格,避战对他来说甚至算得上是一种耻辱。
他好战、渴战,没日没夜地沉迷于精进武技,锻冶肉体,却又强大到难寻敌手,只能穿上无数层厚重的缚枷,用以压制自身的力量,才能在战场上勉强感受到酣畅淋漓的爽快。
自上位后,卡托苏特经历过数不清的王位斗争,即使特意穿上压制力量的缚枷,也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每一场胜利。
苍白漠然的面容上,那双铅灰色眼睛像是荒原底色,只剩下一片探寻不到任何事物的死寂,无法再掀起丝毫波澜。
毫无攻击性的面貌,却散发着难以描述的神秘气场,好似正在面对漆黑冰冷的未知,恍然间心生恐惧。
他的嗓音清冽而低缓,仿佛雪后深冬,让人耳根沁凉。
流水般涌动的衣衫掠过石头的小路。
一双属于男人的、骨节分明的足,交替从衣摆的边缘延伸而出,抬脚时,细长的足趾破水而出,干净的足尖微翘,袒露一部分足底的风光,清瘦的足弓也连带着轻绷,浮现出淡色的经络。
落脚时,足尖因用力泛白,卸力的一瞬,又会涌现出迟迟不消的血色。行走间,有力的筋骨裹在薄薄一层皮下,足以支撑格外高挑的躯体。
人族领域真是个宜居的好地方。
就算是挑剔难伺候的魔王,看着此情此景,也有几分想要占为己有的冲动。
石头小路上远远走来一名看不清面孔的人类男性。
比起研究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他们更擅长行使暴力与寻欢作乐。
他们残暴无度的王也对此兴趣缺缺,以至于没有恶魔知晓,卡托苏特其实可以隐约感知到门扉的开启。
他能感觉到,今时今日,某个不确切方位,门扉正在枯骨林腹地静静开启。
魔王戾气深重地皱了皱眉,紧绷的掌心裹着一层疲软汗液,微微发着抖。
要不是不想浪费体力,他一定会一只只挖出它们的眼睛,再听着它们的惨叫声撕碎这群破鸟的翅膀,让它们再也无法来他面前碍眼。
几乎是在他皱眉的一瞬间,雾蓝群鸟突然齐刷刷展翅,腾飞而起,修长的尾羽如流星般划过夜空,四散离去。
微风拂面,风中甜意扑了魔王满怀,宛如一汪沁凉泉水浇灭狂躁火焰,濡湿着每一寸焦渴肌理,紧绷面色都放松了不少。
魔界没有这样怡人的晚风,风吹在脸上时,只会想起刮骨的锉刀、暴晒的砂石、干裂的土地——甚至是腐烂的死亡与腥臭的脓液。
缺乏水气的极端炎热,让鼻腔总是维持着干燥而刺痛的状态,呼吸稍加急促,就会嗅到萦绕不去的铁锈味。
“咔嚓”的轻响,承载着术法的器具应声开裂,一阵耀眼蓝光迸发而出,形成数道旋转的魔纹光带,萦绕向卡托苏特周身。
光带越转越快,卷起阵阵呼啸狂风,逐渐收缩成一个密闭的球体空间,遮挡住魔王视野,只余一片柔和的蓝。
他盘起臂膀,不动声色站在其中。
而这个无名的生物,轻易便寄生在了卡托苏特的灵魂之中,甚至于能够挟制、削弱甚至洗脑魔王。
他还只能被动地抵抗,眼睁睁接受蚕食,除此以外,无能为力。
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淫物已经是强于了他。
恶魔一族是主神所厌恶抛弃的子民,他们不通神赐于大地的恩惠——魔法。
无法使用魔法,魔法却也不能轻易伤害到他们。
越是高阶的恶魔,越是能一瞬间无效化接触到皮肤的法术。
血色过度成银白,悬挂高空,冰冷地俯瞰遍布死亡的焦土。
魔界是神弃之地,唯有永夜相伴。
创世母神认定他们有罪。
他没用的弟弟,竟然会用如此显而易见的方法暗害他,真是可悲到了极点,天真到让他都提不起兴趣与他计较。
克里斯蒂却也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份自负——谁能料到他手上居然有魔王都防不住、没见过的底牌。
寄生在卡托苏特体内的不明生物实在棘手,它竟然能无视他无坚不摧的肉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闯入卡托苏特的灵魂之中。
是他太过自负,先是杀掉了进谏的副官,又冷眼旁观忠心于王权的地狱骑士自相残杀,君王的不作为,让身边亲信很快就死了个干净。
有新的恶魔顶替了他们的位置,假装出的驯服,眼里却藏着野心,背着他与各大领主做了数不清的小动作,让他成为孤立的君王。
卡托苏特毫不在意,心中满是轻蔑,他坚信着自己无法撼动的强大,无论是阴谋阳谋,在他面前都只是无聊的恶作剧。
没有恶魔能越过这座巍峨的高山,更鲜有竞争者能让魔王陷入苦战。
暴虐的魔王啜饮着失败者写满了恐惧的血液,咀嚼他们印刻着不甘的骨肉,久而久之,已经罕有恶魔再敢挑战这位书写着不败的君王。
他稳坐于王位,成为了即位最久的一任魔王。
他本想找到那扇门,依靠时隐时现的直觉——很显然,摆在面前的所有障碍,都宣告着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魔王停下脚步,重重喘出一口浊气,半干汗水被窒闷热风一吹,黏腻地贴在充血的肌肤上。
用力眨掉迷了眼的湿意,他已经在枯骨林中绕了很久,有惊无险地躲过几波追击,避免了正面交锋带来的体力消耗。
瘦长、窄而明净的足,有着冷淡肤色与利落曲线,找不到丝毫瑕疵,谈不上软若无骨,也与纤巧娇嫩相去甚远。
只是他将自己裹得如最禁欲保守的教士,却偏偏舍去了方便行走的鞋履,选择赤裸着双脚行走,让人生出些微妙心思,难以移开窥探眼神。
这一路走来,他的衣袍下摆与脚底都未能沾上丝毫脏污,仿佛与万物都隔着一层无形屏障。
黑色的长袍修饰出他高挑瘦削的身材,外罩一件同色的披肩,将脖颈以下的肌肤一丝不苟地包裹,连手指都吝啬地藏在披肩之下,不肯露出半分颜色。
鸢尾花状的银饰充作纽扣,将披肩的前襟系于胸前。
他披星戴月地走来,乌发若直直而下的悬河,散在肩头,随风摇曳。
凝在眉睫的窥视感无影无踪,卡托苏特歪了歪头,敏锐地察觉到鸟群在离去时有银光一闪,像是黏住猎物的蛛丝。
他一边思索,一边沿着脚下的石头小路前行。
数不胜数的花丛映入猩红眼底,一路向远处的田野延伸,绽放至怀抱着星辰的天际线,又似绚烂的浪潮回卷,拍打着一座低矮木屋。
因此,恶魔们私下里的穿着都是极尽暴露,一种名为“魔织”的清凉衣物更是大受追捧。
参天树木林立两侧,繁茂新叶透绿如洗,枝头栖息着各式各样羽毛丰绒、颜色绮丽的鸟类,突然出现的魔王显然惊动了它们,纷纷扑棱起翅膀慌张啾鸣,眨眼间便躲进了更深处。
只剩下一群蓝色大鸟,如雾般屹立于树顶,一双双铅灰眼眸,反射着无机质的冷光,居高临下地凝视来访恶魔。
没有感觉到攻击意图。卡托苏特并不认为斯诺能够威胁到他,即使刚吃过一次太过自负的亏,他也依然无法将本就看低的人类放在眼里。
满眼的蓝骤然褪去。
天空离得格外近,触手可及的弯月低垂着头,散发出温润光芒。
体内寄生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危险,令卡托苏特随时处于暴走边缘。
他迫切想取出这个恶心的寄生虫,就算是向低贱的人类求助,他也能咽下这份屈辱。
他勉力稳住发抖酸软的手指,捏碎了斯诺赠予他的传送道具。
恶魔的肉身宛如一道特殊的屏障,密不透风地保护着脆弱灵魂。世上绝大多数针对灵魂的术法都对恶魔无用。
卡托苏特作为王,武技的磨练与肉体的锻冶已经登峰造极,灵魂屏障亦堪称铜墙铁壁,几乎毫无破绽与弱点。
想要控制他,或是杀死他,都难于登天。
赤红土地宽广却贫瘠,如同漂泊小舟,放逐在虚无缝隙中,与世间万物彻底隔绝,是恶魔穷尽一生都无法挣脱的牢笼。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每隔一段年月,魔界就会停泊靠岸,短暂地开启通往他界的大门。
这扇门形态不固定,地点也不固定。或许是一块山坡上的石头、一根沼泽中的枯枝、一粒焦土中的沙……总之,魔族尚未能掌握这其中规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