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难免调皮一些,不要总是打他们,打也不会有用的,平时要盯紧一些,和他们慢慢讲道理。”
“我是和他们讲道理啊,一个人倘若书读不好,便没有出息,给人家看不起,只能在街上给人家拉车扛包出力气,就好像我一样,一辈子不得翻身。”
卫孝慈苦笑一声:“其实书读得好又能怎么样呢?我空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如今却又如何?早知今日,当年便不如去学一门手艺,也像你老哥一样,凭本事吃饭,走到哪里都不怕。”
这一天晚上,杜德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居住的地方,这一片区域许多都是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道路逼仄,十分粗糙凌乱,杜德彪本来想马上回家的,然而经过一家小店,却看到有一个人正在那里喝酒。
杜德彪一见是他,便走了进去,坐在那人身旁的椅子上,说道:“嘿,老卫,你的胃不好,为什么还要喝酒?而且都不用下酒菜的?来,给你这个,今天好运道,给人家修理水管,客人送了好几块枣糕,你吃一块垫一垫肠胃。”
卫孝慈推辞道:“拿给孩子吃吧。”
阿苹笑道:“虽然粮食生意不好做,好歹还有些菜肉瓜果,倘若留这一线生路倒也罢了,若荻阿姨时常说,只怕全都要收了公有。”
丁香笑道:“那么可不是跑过来的人更多?这香港一共才多大的地方,莫要挤爆了。”
又过了二十几分钟,水喉匠出来说已经干完了,请主人进去验看,几个人一窝蜂似的涌了进去,仔细查看了新换上的水管,果然严密,戴凤便付了钱,又请他坐下来喝一杯茶,吃一点点心。
到了那里,余若荻放下背包,便看到有个水喉匠正在修理水管,丁香大声抱怨着:“真倒霉啊,居然漏水,大清早的让人不得清静。”
余若荻笑道:“想开一点,漏水总比断水好,况且当地的说法里,水便是财,忽然之间漏了这么多财给你,只怕马上就要发财。”
丁香撇了撇嘴,心情稍好了一些,道:“等我真的发了财,便要盖一栋小洋楼来住,崭新崭新的,这样的旧房子,整天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成日只顾了补窟窿,厌烦死了。”
喝过一杯酒,杜德伟很关心地说:“老弟啊,差不多该回去了,喝酒一是伤身,二也是让家里人担心,赶快回家去吧。”
卫孝慈点了点头,结了酒账,与杜德伟一起出了那简陋的小店,并肩沿着水泥台阶向上走去,那上面有两间小木屋,一片一片木板钉在一起,仿佛货箱一样,虽然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风吹雨淋水渍斑驳,看起来却十分沧桑了,况且本来也都是旧木板,因此一眼望去,倒仿佛是存在了几十年一般。
四月里,空间中的紫藤花开放了,这个星期天,景心坐在紫藤花架下面,写了一会儿字,便手托着腮开始出神,山洞前有两株很茂盛的紫藤,据姨妈说,这是当年从赣州家中取的种子,种在这里,后来发芽生根,就成了这两棵紫藤。
杜德彪一拍他的肩膀:“老弟,说起来我真是替你冤枉,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居然沦落到和我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一样,住在这种地方,真的是时势弄人,哪曾见过这样的天翻地覆?许多原本的有钱人,都和我们挤在一起了。”
卫孝慈伤感地说:“都怪我自己。”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就有长辈说自己心性脆弱,优柔轻信,外表稳重,内心浮躁,若是不砥砺修身,将来难免吃亏在这上面,当时自己虽然虚心受教,可惜了一直没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固然有时代的原因,也有自身不够坚强的因素。
第五十一章 木屋区忆旧录
十月十七号,文汇报上发出了中国大陆前一天,简称“统购统销”。
余若荻一看当天的报纸,不必看内容,只看标题,便一口断言道:“全面的管制经济开始了。”十六号乃是重阳节,倒是搞了个大新闻。
“怎么?又受了管工的气?嘿,那班人就是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看把她们给能的。”
卫孝慈摇头道:“没有办法,‘受人二分四,边有吾受气’。”
后面这句话他是用白话讲出来的。
“唉,你客气什么?多亏了你给我那两个小子补习功课,上一次校考,总算是及格了,平日里我怎么打都是不行的。”
卫孝慈这时也觉得胃中又在隐隐作痛,便拈了一块暗红色的点心放到嘴里,入口果然是浓浓的红枣味道,秋季正是吃红枣的时候啊,自己故乡的枣子也是有名的,然而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家乡。
两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用国语闲聊着:
那水喉匠接过茶碗来咕嘟嘟一口气喝干,把那点心拿油纸包了揣在怀里,道了一声谢,临别时候说道:“几位太太小姐,你们住在这里就是上上签,终究是白墙红瓦的洋房,许多刚刚从上面下来的人,都是住在木板屋里面的,自己买了板条钉成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余若荻说道:“有时间倒是应该去看一看那些临时房屋是什么样子。”
旁边戴凤扶了扶老花镜:“倒也没有烦成那样子,这几个月才有这样一件事。”
水喉匠默默地修着水管,没有出声。
这时阿苹送上茶水来,几个人坐下来喝茶,说着大陆刚刚开始搞统购统销,丁香很不以为意地说:“这是让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人都不要做了的意思?当初在那边的时候,五一年尾,你劝着在正当风潮的时候赶快把铺子收了,我倒也不是全为了怕她们,实在是那国营的粮铺就开在我们铺子旁边,纵然继续下去,也没得什么好做,不如罢了吧,何苦给人家叫做‘粮贩子’,那般难听,仿佛‘人贩子’似的。累了这么多年,我也养养神。”
当年自从离开了那年轻的妻,自己便去了广东,在亲戚的帮助下,在政府谋了一个职位,后来娶妻生子,日本人占领了广东,自己在这件事上总算是坚持住了,带着妻儿跟着政府流亡到后方,日本投降后,自己又跟着政府去接收,一时间日子倒也过得不错,最后新中国建立了,自己心中不安,便携妇将雏地逃到香港,然而时局变迁,今非昔比,抛家舍业,一贫如洗,到如今只落得蜗居在这贫民窟里。
倘若当年自己不离开妻,如今是不是就不必在荔园收费,每个月拿那区区三百块?又或者倘若自己当年投身共产党的革命,如今是不是也便成为新政权的干部?
回首自己大半生,一直是没有坚强的品格,所以一错再错,自己吃党政饭十几年,本来就是个书生,这一下更是弄得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除了会起草文件,没有其她的一技之长,港岛这个地方哪里用得着这许多公务员?说不得自己便要去游乐园谋职,甚至连家里的一些事情都常要靠患难好友杜德彪帮忙,如今自己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三个孩子还小,也不知倘若自己没了,后面会是如何。
谢芳仪犹豫着说:“或许是因为战争期间,难免要进行这样的管制……”
余若荻笑道:“姐姐啊,七月的时候不是已经签了停战协议?朝鲜那边已经停火了啊,哪里还需要这样的战争经济?只怕接下来公私合营很快就要来了。”
第二天便是休息日,余若荻背了一些米面过去戴凤那里,虽然已经来了香港,杂货店里粮食的大宗生意是不做的了,不过一些食物仍然是余若荻这边送过去,尤其是主粮,收的钱比市面上便宜三成,这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两边都得便利,时常还置办了菜肉,大家一起聚餐,加深长期以来患难扶持所建立的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