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想错了二人来意,也因此,当郎葛淡定地告诉他:“我们是想邀请你回去的。”佘垚露出了惊讶之色。
“进来说。”
佘垚思索片刻,终于做出让步,他往后退一步,露出了身后已经许久没有打理,略显潦草的庭院。
现如今,这凌云镇有名的高门别院门扉大开,里头的照壁也爬上了青苔,露出破败之象。
府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一毫的人声。不用细想,也知曾家人是随着逃亡的浪潮一并逃蹿至远处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进去。不过郎葛旋即便做出结论:“我嗅到了他的气息。他在里面。”
两人又将那地方锁定在凌云镇上,看起来,佘垚应该是回了家中。
翌日,郎葛郎棣以李咸池状态不好为由,要他好好在洞内休息,二人只身下山,去往凌云镇里。
因为不需要捎带其他物品,二人索性化成了狼形,奔走于丛林间,往日里,上下山总需要一个白天的时日,但他们二人这下只用了一个早晨就来至山下。
“嘿嘿,糖。好不容易抢到的。可贵了。”
……
声音逐渐消失在山野间。
老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三个英俊高大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李咸池去屋内取了买好的用品,锁上门,也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都是些什么?”
“衣物,还有别的好东西?”
门口响起一位老人的惊呼。那口音字与字间缠绵,断句后的尾音都上扬,并不属于凌云镇。
李咸池如梦初醒,拿着钥匙走出门外,对门口围观的老者莞尔道:“这是我母亲的房子,不常来。您可能没见过我。”
老者看到他手里那串钥匙,露出狐疑的神色:“喔、喔。”
但这些东西只有一半,因为那时候,杨氏便已经死了。她死在了战争爆发后的一个夏天,山里无名的一个角落。
李咸池甚至还记得她从前飞扬跋扈的模样,她就突然萎缩着身子,横死在了那香樟林里。
她跋扈、嚣张。她忏悔、战栗。她癫狂、哭泣。她闭着眼,死在了自己面前。
1944年春,凌云镇的住名已经陆续从其他地方搬回了镇中,也有当地大户,例如曾氏一家,举家移居美国。那百亩田地,都卖给了别户,有些偏远的田则直接被一些贫农据为己有。而那富丽堂皇的院子,更是被推平大半,据说要在那处修建政府办公的居所。
李咸池第一次坐汽车,是在凌云镇到市里的路上。两米高的大铁怪物,四个轮子跑起来轰轰响,后面那排气的孔里,还会冒出些刺鼻的黑烟。他在市里面花大价钱买了些糖果,几套新衣服,到了傍晚才折返回镇上。
回了村里,要等的人还没来,他路过母亲留下的房屋时,就推开门,进去转了一圈。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打理,蜘蛛网结在房梁上。干枯的柴堆在墙角,黑黢黢的,不知积了多少的灰。
李咸池睁大眼,心头有如浪涛翻涌,那拍上岸的浪,激起堆雪似的浮沫,而每一颗浮沫,都是他纷杂的思绪。
他忽然按住郎棣的头,蜻蜓点水一般吻上他的唇。郎棣起先是怔愣,随后唇角漾起笑意。在几个月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喜欢上眼前这个人。李咸池亦然。可能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充满着反悔、错愕、悲伤、愤懑,还有喜悦。
正当这边浓情蜜意之际,门口却传来了一人的脚步声,而后那挺拔清癯的身影,将洞外射入的夕曛遮盖了大半。
郎棣笑起来:“怎么说话的?不过你最好是这样,不然我就去找你。到时间你忘了我也不行,我肯定会让你记起来的。”
在此前的人生里,李咸池总觉得“以后”太过遥远,可当他认识了寿命有几百年之久的郎葛郎棣之后,他忽然便觉得,自己的时间,不过也就是短短一瞬间。那些渺远的“以后”,其实近在咫尺。
他忽然不敢再去想“以后”,想自己老去之后的模样。那时候郎棣和郎葛还是那样年轻,他们会嫌弃、厌恶自己吗?
郎葛看出他踌躇,还是直截了当道:“我们得找到佘垚。”
“这怎么——”郎棣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过大了,然而再回头,发觉李咸池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并未听到这边动静,又一揩鼻尖,沉下嗓:“这怎么行?”
此前郎棣和佘垚不对付,没少暗中角力,这会儿却听他大哥说要把人找回来,登时有些暴跳如雷。但郎葛明显对他反应不意外:“我知晓你不喜欢他。可一家人,若是要平和地相处,便得做出让步。咸池来后,他也迁就着你我,这一次是他心魔犯了,若我们硬是不要佘垚回来,他也会忍耐着迁就你我,可这真的合适吗?”
郎棣把脸贴近他,牙都要碰上他耳根。李咸池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说说吧,你被妒夫缠上了。”
“行。”李咸池说:“那我就让你缠着我。”
郎棣挑眉:“这就完了?”
“路上遇到点事。”郎葛的手撇开他脸上的发丝——近日来,由于没有修剪头发,李咸池原本半长的发已经及肩。
李咸池说:“我煮了点稀饭,在锅里,你们自己热一下。”
洞外日薄西山,重山剪影在艳红的幕布之间,挺拔耸立着,就好比那天上老儿无意泼了墨,一副夕曛图由此徐徐展开。
佘垚没有抬头,自然不会让对方看见眼底猩红的血丝。郎棣与郎葛起身出门去,独留他一人坐在浮动的阳光间,静默沉思着。
——
再回到洞中,李咸池已经和衣躺下了,眼皮松弛地耷拉下去,浓密纤长的眉毛仿佛吸满墨水,与白皙的皮肤一衬,就更为夺目。
郎棣环顾屋内一圈,发现曾府少爷的住所比先前来时,要萧索不少。因为没有下人打扫的缘故,屋子里许多地方都积了灰。大概佘垚这段时间为李咸池的事烦闷,也疏于打理:
“你们家这是怎么了?”
“我们家?”佘垚对此称呼似乎颇为不感冒:“也别说什么‘我们家’了,在知道我是半妖之后,他们就将我逐出家门。后来在山里流浪了几天,我实在无处去,就下了山。发现曾家人已经逃走了。一个人影都不留。”
郎棣看他神色讳莫如深,也瞧不出端倪,不由望向自家大哥,希望他拿拿主意,然而郎葛也板着脸,似乎静候着他的答案,并不愿先开口。
佘垚指尖摩挲着一盏青花瓷酒盅,眉毛紧拧又舒展开,最后叹息道:“静岳他……现在可还好?”
“他现在还在山中,昨日郁郁寡欢了一日。”郎葛接话道。
郎棣蹙眉,信步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咸池全身弹了一下,如梦初醒一般,茫然地望向他。而当郎棣发现,他额间满是细密的汗珠时,更是为之一怔。
“我、我是不是……”他握住郎棣那只粗糙的手,紧紧攥住:“我害了佘垚……”
——
——
听完二人来意和李咸池因为自己,骤变的状态,佘垚起先是怔愣,随后却有种自毁一般的快意。尤其是当郎棣描述到,在看到杨氏尸体时,李咸池因为自己觳觫不已。那种尖锐又直白的快感从他心头萌生,叫他忍不住想——静岳到底是放不下、离不开我的。
然而不过片刻,兴奋褪去,他又感到一阵苦闷,只因为李咸池的担忧并非只给他一人,还有眼前这两个碍眼的家伙。
然而不等他们进去,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你们在这里作甚?”
佘垚比之前见面时瘦了些,精气神也不如之前那般斐然。尤其是在见到二人之后,他仿佛是想起前不久的时候,李咸池因为他们拒绝自己的情态,思及此,那张俊朗的脸上便流露出阴郁、冷漠。
佘垚在进了曾家之后,并未能消减半分因年幼失怙而产生的自卑心理。正因如此,他比旁人更为要强,他想要的东西,哪怕面上不显,也一定要拿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挫败,李咸池是他这辈子最想得到的人,正因如此,李咸池的拒绝才会令他感受到跌入深渊狼狈。
比起上次来,凌云镇又清静了许多,家家户户都闭着门,从窗外往里望,甚至看不到一个人影。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城破的传言,把镇上的住命都吓得纷纷逃往乡下,或者往西南地区走,赶往陪都重庆。
就是这门可罗雀的街市,即便是白天,也如鬼城一般,叫人毛骨悚然,偶尔有几只野狗从屋舍间跑过,都算是这萧索之地,萌生出的一点生机。
路上没有人,两兄弟自热也问不到佘垚的去处。他们还是按照惯例先去曾家先探个究竟,然而走到曾府门前,那红髹立柱,受了前段时间梅雨的影响,浮起星星点点的霉斑。褐底金字的“曾府”牌匾,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蒙了尘。
“喔?能有什么好东西。”
“你吃一口。”
“嗯?甜的。”
郎棣望着自家大哥沉静、严肃的双目,一时深知理亏。他皱着眉,低头思索片刻,最后咬紧牙:“找就找。”
——
要找到佘垚,对旁人来说,并非一件易事。好在郎葛郎棣都属妖族,对妖族而言,凭着气味搜索到自己的同类,也算不得难事。此前两人都没有注意,这会儿才发现,原来佘垚还在这附近,没有走远。
“我等人呢。”李咸池笑道:“您要不进来坐坐?”
“那不用了。”老人连连摆手,指了指架在肩膀上的锄头:“我要去田里了。”
李咸池说:“也是,该农忙了。喔,他们来了!”
李咸池一闭眼,就能把有关她的记忆,如电影过幕一般,一幕一幕流淌过脑海。
但他也说不上自己对此抱着怎样的情感,厌恶?喜悦?感伤?好像通通都不如一声绵长的叹息。
“咦?这门怎么开了?”
桌面空无一物,只有靠墙处有一个缠枝并蒂莲雕花镂空置物架,为这朴素,乃至贫穷的家添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这个置物架,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本该是早些年被杨氏和他继父拿去典当了,后来杨氏承诺,要赚钱赎回这些东西,没想到她真就照做了。
还记得几年前下山,重返这个庭院时,李咸池看到桌上,母亲留下玉器、首饰,他不由潸然泪下。这些他本以为自己再不会见到的东西,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就和母亲在时一样,看着他们,李咸池好似再回到了令他安心的童年。
李咸池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
佘垚看着他,疲惫的面颊上浮出一丝笑意:“我还是想你。”
——
郎棣抱紧他,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炽热的体温从背后熨过来,将他们紧密连接在一起。
郎棣说:“我爱你。”
以前李咸池追问过的问题,他终于给出了回答。好在不算晚,他们还有很多“以后”可以去弥补他们的“从前”。
李咸池莞尔:“完了。”
郎棣抱着他:“好啊你。”
李咸池说:“那我以后死了,也来找你,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郎葛问询了一番李咸池今日的事,就去准备热一下晚饭。郎棣这时走到床边,看李咸池支起身子,穿上外罩。李咸池也察觉到他视线,便停下来:“怎么了?”
“前些日子,你给我哥说的那话,不说给我听?”郎棣道。
李咸池有些哭笑不得,但因为昨日没睡好,唇色还发白,笑容也格外虚弱:“怎么还吃这闷醋?”
郎葛走到床前,手背扫过他面颊,李咸池在梦中哼哼两声,睫毛上下起伏几下,最终睁开了眼:“回来了?”
他的语调还带着初醒之人迷蒙,郎葛不禁放柔了声音:“嗯。”
李咸池握住他的手,用脸蹭了蹭:“怎么这么晚?”
他的眼底流露出悲凉的情绪:“好歹我也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只不过是一个半妖的身份,就让原本对我那般信任的主母对我又是忌惮又是痛恨,还扬言要杀了我。这里又怎会是我的家?但到头来,我还是无处可去。”
郎棣和郎葛都没接茬,这些都是曾家内部的事,作为外人,他们也不好置评。
“走吧。”郎葛起身,叫了一声郎棣,又转头看向佘垚:“你若要来,随时上山便可。反正你也无去处好好想想。”
佘垚一听,登时瞪大眼,将那茶盅重重按在桌上:“山中豺狼虎豹那般多,你们竟将他一人丢在那儿!”
郎葛道:“我与郎棣过会儿便上山,你若要来,也尽快。”
佘垚坐回去,眉毛拧成“川”字,似乎颇为苦恼:“我考虑考虑。”
简单告慰过杨氏亡灵之后,两人回了山洞。李咸池受了不小的惊吓,两只眼空洞洞的,如同黝黑、宁静的止水。郎棣也不敢随便刺激他,带他回去后,赶忙找郎葛商量对策。
听他描述完先前发生的事,郎葛眉头紧锁,最后与他一合计,得出结论,这事显然出在了佘垚身上。或许在那个时候,贸然让佘垚离开,并不算最为妥当的方法。
郎棣起先还为李咸池选择他们俩而窃喜,如今一听当时没有挽留佘垚并非上策,又犯起难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