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就坏在隔壁镇的一个乡绅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山里有狼的事。当时正逢乾隆微服私访,为了博得这位皇帝的欢欣,他特意像知府进言,组织了一大批人马进山打猎。那时郎葛还年幼,灵力不足以支撑掩藏他们行踪的法阵。而他们的母亲也因为灵力不支,败露了行径。为了掩护郎葛郎棣,她只能选择出现在军队面前。最后郎棣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乱箭射死在眼前。
听完这些,李咸池也大致明白了郎棣对人类的恨出自何处。虽然早有所料,不过听他把故事如此完整地讲出,李咸池还是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大抵是察觉他的静默,郎棣挑眉问道:“怎么了?这是想安慰我?”
李咸池笑了,两颊浮上缺氧的红晕:“我这舌头可灵活着。村里大家都夸我,说我嘴甜。”
“灵活?”郎棣笑容中多了分邪佞:“说起灵活那可就有的用处呢。下次我教你用在正道,啊——”
李咸池朝他胯下捏了一把。
郎棣仍旧存心逗他:“不好说,你们人类不也长说一句话吗,什么‘兄弟阋墙’。”
李咸池闻言表情也有些古怪:“郎棣,你也好好回答我个问题吧。你不会真喜欢……你哥?”
郎棣:“……”
“你坐那儿,背过去。”郎棣将他放开:“我去给她挖个坟。”
李咸池听话照做,然而依然是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他紧抱着双臂,心情从一开始的错愕、恐惧,逐渐变成了担忧。没错,他想到了佘垚,如今他在何处?他当时离开自己,孤身进了这片山林,是不是会像杨氏一样,在山中迷失方向?那是不是自己害了他?
如今天下大乱,饿殍、丧命于枪火之下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佘垚能走出这片山林,他在山下又能找到一方容身之所吗?
李咸池看着那一截从袖口伸出的,皮包骨一般瘦小的手,觳觫战栗不已。郎棣又将他抱紧几分,安慰道:“没事了,别看。”
“郎、郎棣。”李咸池颤声道:“这是梦,对不对?”
他的尾音几乎带了哭腔,却没有换来郎棣否定的答案。郎棣再抬手,遮住他眼睛:“别看了,别看了。”
两人走了几步,郎棣忽然止住脚步,回身抬起手,遮住李咸池双眼。然而他这一蒙眼还是来得太迟,因为李咸池已经完完整整看清了雾里的景象——
那丛生的香樟林里,赫然横陈这一具胀大、发泡的尸体,紫黑的尸斑从那人的手、脸上长出。从她服饰,依稀能辨别出这人生前是个女子。然而她面部已经开始腐烂,森森白骨和腐肉招致蝇虫环绕,即便是在这香气馥郁的香樟林内,尸臭依旧难掩。
李咸池却认出来她,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那女人发间的塑料发夹,他认得,是他继母杨氏的。
“是啊。”郎棣回过身来,凝视着他:“也就越想越是郁闷,昨夜压根就没睡着,一想到你在我怀里,但你和大哥昨晚那般浓情蜜意,我就浑身烦闷。”
他是真有满腹闹骚,但偏生这话落到李咸池耳畔就变了个意味,怎么听都似情人间的嗔怨。显然郎棣还不知李咸池的想法,依旧以那幽怨的语调叙述着内心的愤懑:“你就只会推拒我,骂我,和我作对。怎么就和大哥那般要好?”
“我又那般推拒你?骂你?与你作对了?”李咸池好不无奈,而后眼睛一转,显然是联想到些有趣的事:“你这话到让我想起,从前在话本上,那侍妾嗔怨她家男人的话语。”
第二天晨间,李咸池照例随郎棣进山采药。
这当儿,雾正大着。和几个月以前类似,不过李咸池已经适应了崎岖的山路,在嶙峋巨石间上蹿下跳,根本用不着郎棣等他。
郎棣估摸着还记着昨天他跟郎葛说的那档子话,心里正烦闷着,大早上起来到现在也不和他说一句话。李咸池看他露出一副扑克脸,也不好招惹他。哪知郎棣愈是来了劲,故意背着身,不瞧他。
郎葛将他松开,大抵是因为李咸池的动作令他萌生了一种羞耻感,脖颈发着红:“嗯。”
李咸池眼中含着笑意,注视着他背过身去。胸膛里的心跳依旧还未恢复,空气粘稠到如同掺了熬开的霜糖,而这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事。
与此同时,郎棣也从洞外进入,借着昏暗的光线,李咸池读出了他眼底的不虞。郎棣做到床边,麻溜地除去外衣外裤,蹬掉鞋,上床,把他一拉,唇贴他耳朵:
然而,郎葛遽然将他搂入怀中。那充斥着力量的身体将他包裹住,周遭尽是他的气息。他的肌肉有力地跳动着,线条似起伏的山峦。他把李咸池的头按入自己的颈窝,有那么一刻,李咸池几乎要被一种情感冲昏头脑。眼下的每一秒沉默都比任何语言更有力量,恰如黑夜之中的惊涛拍浪。风呼啸着、呼啸着,撞在他的心上。
郎葛声音发着抖:“李咸池……”
这是这么久以来,郎葛第一次用这样沙哑的嗓音唤他的名字,是第一次将喷薄欲出的感情流露在拥抱的动作里。
“这有什么?”郎棣竟笑了,却是眯着眼,叫人瞧不清他眼底细微的神色,不过从他龇牙咧嘴的下半张脸来看,应该是不怀好意。
他一挥手,勾住李咸池脖子,把他往自己这儿一拉:“我哥都跟你掏心掏肺说了这些。我要是再天天瞒着你,甩你脸子,你怕不是迟早有天跟我哥跑了去。到时候我发情期一来,又只能可怜得独守空闺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郎葛不说话。
李咸池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在耳边,指腹粗糙,指根凹凸密布着薄茧。当他的手指摩挲过他的手心,就仿佛在亲吻过粗糙的沙面:“我死了,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太想我。”
郎葛仍旧直挺挺地站着:“为什么?”
心思一下被拆穿,李咸池说不慌乱是不可能的。他只得故作镇静,手却紧紧攥着,十指捏在一起,指尖泛白。
“我……”李咸池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开口。郎葛并未像以前那般放过他,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似地,继续凝视着他。
“我们在聊,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怎样。”
他在自家大哥的注视中把李咸池又往怀里搂了搂:“其实那事对大哥影响也很大的,但你来了后,他愿意和你做这么多,说这么多,就证明你对他更重要。毕竟那事他是连我也没说,当然了,我可没死缠烂打问过。你说得对,我和他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所以,虽然我舍不得,不过把我大哥从过去里捞出来,就得靠你了。”
李咸池闻言眨了眨眼睛,面露犹豫。
郎棣收回看向郎葛的视线,朝他一笑。
李咸池眉心一跳,恶狠狠盯着他。他压着嗓子,都憋出来一圈双下巴:“你就是那般坏!”
郎棣笑得前仰后合。
就在这时,郎葛从洞外背着一捆柴踏过了石阶。看二人搂在一起,状态亲昵,不免沉下脸色。
李咸池知晓他又憋着一肚子坏水,不愿遂他的愿:“你下句话定然是要我和你睡一觉,来解你心头愤恨。”
郎棣失笑,倏尔凑上去亲他面颊。末了含笑望着他:“这样就行了,没想到吧?不能把人想得太坏。”
被他亲过的地方依旧泛着灼烧一般的火辣,撩得李咸池心里又酥又痒。再转过头去,看他俊朗的眉眼,一条直向下的鼻,还有那,刚刚亲过自己的,带着笑意的唇。
晚些时候,李咸池把白日里和郎葛的对话又复述了一遍给郎棣听。
郎棣听得连连咋舌,眉头紧皱不止,待他说完,便意味深长道:“我知晓我这大哥心思细,虽不善言辞但总把事记挂在心上。倒没想到是这么一出。”
看见李咸池折下腰,把脸贴向自己,郎棣一怔,挑眉道:“又有什么事?莫不是这个点就要与我白日宣淫?”
被他辨别出心思,李咸池少不了一阵尴尬,只得以揩鼻减免些许:“暂时没想出来怎么说,我不擅长这个。”
“我看起来需要你安慰吗?”
郎棣凑上去,黑色的眼瞳亮晃晃,目光里有促狭,还有几分让人意想不到的认真。
——
郎棣告知李咸池,两人的母亲原先是这座山的山神,也是最早化形的母狼。历朝历代以来,凌云镇都有祭拜山神的习惯,她母亲承了天地灵气和他人的供奉,自然灵力滋养就快。
然而到了乾隆年间,这习俗就蓦地断了。或许是因为那阵子凌云镇大都荒废,搬去了隔壁。少了人族供奉,她母亲的灵力便折损大半。加上当时她刚诞下郎棣没多久,正是虚弱的时候。
郎棣遽然松开了钳制住他的手,满脸吃了苍蝇般的恶心与欲言又止。李咸池显然也是报复心起,故意装作没看见,沉这脸,深痛欲绝地说:“兄弟间生出这等情谊,必然是不为世俗接受的,但郎葛那般疼你,我又是你的朋友,自热会坚定地支持你。你若不想我和他好,我以后便和他断了往来,好成全你们二人。”
话音刚落,郎棣就捏着他下巴吻了上去。掐着他下巴颏的食指与拇指较之从前,分明力道又大了,看起来他颇为恼怒。
郎棣气喘吁吁地松开他:“你怎么就长了这么条讨人厌的舌头。”
他越想,就越是害怕,冷汗流了满背。那边郎棣动作倒快,化成狼行,三下五除二就刨开一个深坑,又变回人形,将杨氏瘦小的尸身抱进去。他死尸见得多了,对杨氏也没什么感情,只是看到李咸池那副神色,难免会为其所动。看着杨氏这不成人形的一副身躯,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把人安葬好,郎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叫了李咸池一声。孰料李咸池却魔怔一般,蜷成一团,也不理会他。
那火热的掌心却不足以让李咸池冰凉的身体回暖半分。巨大的惧意和悲伤笼罩着他,几度令他濒临昏厥。郎棣也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劲,把他的头按进自己胸膛中:“回去吧。”
“不行……”李咸池抬起脸,目光涣散着:“郎棣,我们得给她找座坟。她虽然……但她毕竟是我的熟人。 而且她也对我悔过了。”
郎棣沉默地看着他,垂下眼睛,他这副安静、悲伤的模样倒有几分肖似郎葛。
李咸池耳根被他喷出的鼻息一刺激,登时比柿子还红。他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却不敌郎棣那扶在自己肩膀的大手。对方就只肖将他这么轻轻一压,他就只能乖乖呆在郎棣怀里。
郎棣看他拿眼瞪自己,笑容依旧吊儿郎当,但语气收敛些许:“倒也没什么。就是我这几天确实怕你和我哥跑了。”
李咸池简直被他言论惊到了:“我先姑且不说,郎葛和你是血亲!他就是把我丢进山沟里也不可能动你一根汗毛。”
李咸池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同大脑都似被棒槌重击过,逐渐浑浑噩噩。他扶着郎棣,仍旧止不住脚步虚浮,好在郎棣迅速将他抱住,稳住了他的身体。
李咸池感觉自己被拽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漩涡,耳畔喧阗不止,但是他也摸不清那些声音是在因何喧闹?
杨氏不是之前还好好的?她们不是不久前才见过。喔,对了,她的孩子好像被野兽叼走了,她也疯了。难不成她真就这般死了?她真的有这么瘦小吗?
郎棣听完这话眉毛更是挑高:“行,我便是侍妾,大哥就是正妻!”
“你这……”
容不得李咸池辩解,他已转过身去,阔步走进雾里。李咸池像被塞进了蜜饯罐子里,舌尖飘着酸,更多的却是回荡在肺腑里的甜蜜。他小跑追上去,郎棣仍是不回头。
李咸池无奈,又跟他走了一段路,最后扯他衣角:“你这又犯什么诨病?”
“没犯病。”郎棣瓮声道:“烦躁。”
李咸池到没想到他今日如此直白,先是一愣,随即唇角扬起笑:“昨日睡前不也还好好的?”
“肉麻死了。”
四个字是咬着牙说的。
——
他克制了太久。但总有一柄刀能把掩藏着暗流的幕布划破。李咸池感受到他的唇覆上来,如此火热。
他们交换了绵长的一吻,郎葛松开他,眼眶却有些红:“在你下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后悔了。我从没想过要你走。可我觉得可耻,我居然会对自己的弟弟感到嫉妒。”
李咸池听着他发闷的语调,哑然失笑。他拍着郎葛的背:“你不要害怕,你会伤害到人、伤害到我。等这段时间结束,我们去山下,去走走,去看看,你、我,郎棣一起,好不好?”
李咸池说:“以后我来找你。那些你头顶的雨,你鞋底的泥土,路边的石头,都是我。”
郎葛垂下眼,瞳孔微动。李咸池苦笑:“郎葛,在你害怕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郎葛还是不说话,可表情却由一开始的惊讶变为他眼前的复杂。李咸池心陡然跳动不止,他是在赌,郎葛也对自己有意,断然不会拒绝自己。可越当对方多沉默一会儿,他的心就越是凉下去。到最后李咸池才失落地想,难道自己真的不能胜过他的心防?
这是李咸池先前想好的,只要郎葛提问自己白天的事,他就以此为托辞,进而深入剖白自己的想法。
预料之中的,郎葛的目光空了一下,接着茫然与无助填满了那失落的空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是妖,我是人。”李咸池说:“总有一天我会生老病死,然后你们依旧活着。”
——
临睡的时候,郎棣特意以出恭为托辞,躲去了洞外。郎葛不疑有他,仍旧埋着头铺床。他脱了上半身,精装的背肌因为他手臂施力而紧绷,就如那拉满的弓。洞内光线暗,落在他蜜色的肌肤上,晶莹透亮。李咸池坐在床边,一边脱衣物,一边偷摸瞧他。
他的视线虽作掩饰,但也不难发现。郎葛很快便注意到他的行为,直起身来:“你白天和郎棣说了什么?”
郎棣也察觉到自家大哥,看他表情里压抑着几分吃味,说不上来得痛快、酣畅。
末了,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好一跳,暗忖这李咸池莫不是什么狐狸精,竟把他们情比坚金的俩兄弟离间成这般?
他转头,正好看见李咸池缩着头,维持着那一圈双下巴,朝自己翻白眼。又想,没哪家狐狸精长这样。
李咸池心里好一阵翻腾:“你就那般坏。”
郎棣自是把他嘀咕收入耳中,笑意又深:“你这话这般娇嗔,旁人听去了,以为是你在和你情郎打情骂俏。”
娇嗔?
李咸池拿脚踢了他小腿一下,嗔道:“和你说正事呢!你哥口中,关于你们母亲那事,究竟怎么一回事?”
郎棣眉毛一展,随即再度拧起来,这一次,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似乎是对他的问题颇为光火。也许是两人这段时间气氛融洽了些许,叫李咸池放松了警惕,直到看见对方露出这幅神色,他才想到,自己或许又是逾线了。
李咸池只得讪讪起身,迟疑道:“是我多嘴了……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