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跑到院里去,却发现柳钟荫和他的娘子正站在院中对峙。
柳钟荫苍白的脸上满是悲恸之色:“玉儿,并非我不愿尽夫道。可我既为大明臣子,便是忠君在前,情爱在后。”
娘子满脸泪痕,知事已无圜转余地:“闯贼攻破京城,妾身虽为女子,也知‘一臣不侍二君’之道,妾身虽为草莽,但既为大明之民,便容不得再做他人之臣。相公若要去,妾身怎能独活?”
柳钟荫走马上任,迅速平复了为期一年的虫害,并大刀阔斧实行改革。九年之后,原本在县里称霸一方的地头蛇,因为背后阉党的倒台而一蹶不振。柳钟荫这才有了施展的机会。
郎葛也为此感到高兴,认为柳钟荫的一腔热血终于得以施展。
可惜好景不长,他没有想到,明朝的防线会如此脆弱,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以死殉国。
这段时日,柳钟荫虽身在草莽,心却依旧记挂着大明社稷。时常挑灯夜读,或者到城镇的学馆里,询问当地儒生,如今朝堂上的大事。可惜并不如他所愿,这几年的朝堂较之从前可谓是江河日下。皇帝褪去了当年的青涩,行为处事愈发乖戾。每每听到这类消息,柳钟荫总会心事重重的来回踱步,抑或驻足,对天兴叹。
所以郎葛很清楚,柳钟荫八年前的那段话不过是碰壁之后的丧气话,他心底,到底还是想入泮,搅弄一番风云的。
郎葛于是又回到山中,希望母亲能帮一把这个不得志的人。但是这次母亲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他,你觉得这样对他真的好吗?
他倚着柴门而坐,抱着郎葛,一股脑把这三年自己的见闻都倾吐了出来。
原来是他走马上任后,当地的地头蛇想要与他勾结,送了几次礼都被他拒之门外。在柳钟荫此前的观念中,行贿,受贿之事,乃小人所为,有悖孔孟之礼,忠君之道。没想到那群人却记恨进心里,次次叫他为难。县里的税收不上来,他好几次接到上头的施压,他只得拿自己的饷钱贴上。但那点钱哪够?他整日为此操劳,又见县里的百姓民不聊生,秋收农忙时也常见田野边的饿殍。他向上头进言过,还试着进京疏通关系。可他不善谄媚,反而因此碰壁。几番下来,和他一起的夫人舟车劳顿,染上恶疾。他也意志消沉,不知前路为何。就这样过了三年,他却被都察院判了贪污之罪。临走时,他行囊空空,家徒四壁,实在不知这莫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
郎葛听完,一是心惊,二是不明白,为何柳钟荫这样的君子会遭此待遇。
他看到二人神情微妙,不免皱眉:“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李咸池赶忙跳到他身边,推着他回洞里,小声说:“等会儿跟你说。”
郎棣面露狐疑,但看他这般,还是乖乖往洞口走。
李咸池道:“官,是他自己求的,举人之名是他梦寐以求的,你将他毕生所寻奉到他面前,初心又是想要助他,不为害人,他何故怨你?”
郎葛语塞:“这……”
李咸池继续说:“他要怨,也该是怨那群明朝的狗彘之徒。退一万步来说,你不帮他,就能改变得了明朝灭亡的事实?或者说,以他的心气,他甘心当别人的臣子吗?”
李咸池眼睛转了转:“所以你后来救我,救昨日那两人,也是想要弥补自己对柳钟荫犯的错?”
郎葛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嗯。”
李咸池虽然猜对,听到他的回答却并不甚开心,反而有些苦涩,他在心底暗想,果真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救我。
做完这一切,柳钟荫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他并未看到脚边上蹿下跳的郎葛,而是仰起头,把剑放在脖颈上,眼底流下两行清泪。
他那时说的话,郎葛至今记忆犹新:“何故,让我身在此时?又何故让我为官?明知事已无转圜之地,苍天何故如此戏弄我?给予我这虚假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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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葛躲在门外,看他与父母兄弟一道,收拾好了内院,把盘缠日用搬出了屋子,又锁上门,最后乘着一辆牛车,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
郎葛起先以为,这是柳钟荫仕途的开端,从此后他凭着自己的才情平步青云。但不想三年之后,柳钟荫被以贪污之名遭到罢免。又恢复了布衣的身份。
说着,那纤瘦的身体骤然往柳钟荫的剑上靠去,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道,竟夺过了柳钟荫的剑,在脖子上狠狠开了一道口。
血腥味弥散在空气中,郎葛望着这血腥的景象,一时唯有瞠目结舌。
柳钟荫大叫一声,抱着娘子的尸首大哭,末了,拭干眼泪,提着剑往屋里走。郎葛暗道不好,连忙追上去,然而来不及阻止,柳钟荫便闭着眼将两个熟睡的孩子各自一剑穿了心。
听到这个消息,是在皇帝驾崩的半个月之后。柳钟荫先是错愕,那厚唇微张着,眯缝似的眼大睁开,足有他平日两倍那么大。待到下属唤他,他才似如梦初醒,忽而捶胸顿足,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干哕,最后竟咳出血来。
柳钟荫大病一场,整日窝在床里,面如蜡色。妻子整日在病榻边照顾他,柳钟荫不言语,也不显喜怒,唯有眉间凝着一团浓重到散不尽的愁云。郎葛在床边趴着看着他,有时会瞧见黑白无常的影子。
与柳钟荫的最后一面是在一个蜩螗嘶鸣如羹沸的夜晚。那一天晚上,郎葛突然做了个噩梦,梦到一只三角头的蛇缠住柳钟荫,生生将他那苍白的脖颈勒成两段。他惊醒时心跳仍如鼓擂,再一抬头,却发现旁边的柳钟荫竟然消失不见。
母亲的疑虑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大明王朝的凋敝众人也是看在眼里,他们妖族无所谓忠君爱国的礼法约束,跳出人类的视角来看,自热已经确定,明朝走向覆灭的结局。可惜那年郎葛还不懂这些,一口咬定,要把柳钟荫想要的给他送上。
母亲只好答应,又是一挥手,送柳钟荫再度回了官场。
说来也巧,或许是因为凌云镇地处偏僻的原因,这些年的县官在柳钟荫走后,只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大多时间都是空着的。后来县里遭了虫害,继续县太爷来把持局面,江南巡抚便想起了柳钟荫这么号人物,上疏请他起复。而等京师那边批奏下来,已是次年的十月,此时,李自成已挥师南下,剑指北京。
柳钟荫自是不明白他的心声,连说几声“也罢”,释然一笑:“我也不是做官入泮的料,弃文归田,养好内子的病才是当务之急。”
——
就这般,郎葛在柳钟荫家平静地生活了八年。柳钟荫的娘子养好了病,又因为做一手好女红,也能靠此补贴家用。柳钟荫本身瘦弱的身子也在农忙间练得结实无匹,气色一改先前颓唐,变得红润无比。两人还生了一对精致乖巧的龙凤胎,女儿单名一个棠字,儿子则名会宗。
以上提问,句句问入郎葛的心坎中,他低头保持沉默,似乎不知该作何回答。
李咸池看着他愁眉不展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知道要解开他的心结,还不能操之过急。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了郎棣的声音:
“原来你们在这儿。”
“听你描述,柳姓书生该是个熟读圣贤书的儒生,断不会胡乱撒气。”
郎葛点头:“那是自然。”
“那你为何要把他想得如此小器?”
后来的故事,郎葛并未再讲下去,李咸池也不逼问。任谁只要稍稍一想,也能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何须再揭他伤口?
柳家四口的灭门,按理说本来跟郎葛没什么关系,可是柳钟荫最后那番话,却是字字叩在郎葛心中,也不能怪柳钟荫,他只是感叹时运不济,哪知自己的这一辈子,还真有幕后推手。李咸池也好似明白过来,郎葛的症结何在。
“柳钟荫是个好人。也是因为他,我对人类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后来遇上了母亲的事,但我也坚信,人类中是有好人的,就像柳钟荫这样。”郎葛唇角微微上扬,却是露出一抹苦笑:“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死前的那番话却成了我的心魔,每日夜里都会叩问我。而我也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
其实不过是三年不见,柳钟荫再回凌云镇时,已是容颜气质大变。他从前虽瘦弱,眼神却亮堂,眼下那漆黑的眼涣散无光,满是世俗的浑浊。他苍老许多,两鬓斑白,下眼睑松弛,灌了水一般,微肿着。
小娘子生了重病,整日卧床不起,他膝下无子,兄弟也因他权势失尽而离去,家中还有老人要赡养。
郎葛大惊,跑到柳钟荫房门前敲了门。后者开门,一见是他,先是眼神一亮,随即目光又恢复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