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终醒。
“仙君当年一时意气,乱剑斩桃花,可曾想过会有今日局面?”
方河恍然睁眼,入目先是漫天纷飞的绯红。
方河苦笑,仍回了一礼:“谢过龙君。”
-
他怀着一颗空荡荡的心,感受着一身仙力被剥离,被推下波光诡谲的镜台——
就此落入凡世,一座由他全副灵力构筑的幻境。
而命运周而复始,在前二十余年,并无太多旁的变化。
方河接近太过,方才尚带歉意的龙族眼神俶然一寒,略微施力震开方河。
他拧着眉,神色带着几分傲慢的冷意:“本君确是北海继任龙君,阁下何故唐突?”
——竟然真的是他。
舒广白袍,繁复金饰,至于再往上……
那是一簇银蓝色的、舒展挺立的龙角。
来人微微低头,白发垂落,金瞳璀璨。
方河神识昏昏,只觉得久违的孤寂上涌,仿若巨兽要将他吞噬——
咚。
他因为太过走神,竟未留意道中还有一人。身为飞升仙者,他居然还会撞上旁人。
他于心中默念。
-
离开转轮镜时,方河只觉神思抽离,视野模模糊糊,分不清是往昔回忆还是现世路途。
……是因为行刑者是白黎吗?
可惜他这一身仙骨只能瞒过资历尚浅的天宫新人,转轮镜的行刑官不可能让他来代行刑罚。
叶雪涯沉默受刑,而后毫无留恋地踏入镜台,未再多看他一眼。
方河终是颔首。
叶雪涯立在旁侧,明明是即将受刑之人,见状却颇为轻松地笑了笑。
-
天道选择叶雪涯为宿体,是想要在幻境中斩杀方河重做祭品,然而叶雪涯另行其道,甚至最后公然对抗天命——这是远比渡劫失败严重的罪名。
年轻的司命甚至感慨:“原以为天道帝君不会再赐你轮回,帝君实是仁慈。”
方河的眼神俶然冷厉,司命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
三日的陪伴,不长也不短。
这几日燕野白黎皆未来寻他,雪河君来过一次,司命院的仙君来过一次,前者是为道别,后者是为宣判。
即便早已从白黎处得知叶雪涯身处情劫,待听清司命院揭露情劫始末,方河仍难掩震惊。
叶雪涯仍是不语。
月光清清冷冷,透过窗棂,洒落于叶雪涯低垂的眼睫与紧闭的唇角。
方河顿了顿,最后道:“如果不会,我会记得去凡间看你的。”
“……”
这样的言语,不符合方河记忆中任何一位叶雪涯——除非是那位心魔幻境中的假象。
方河打断他,突兀喊了一声:“师兄。”
方河愣愣地收回手,恍觉已许久不曾见到叶雪涯这般关切焦急的神色。
可惜这样的关切终究不是爱慕,他求不来想要的相知相伴。
而叶雪涯与雪河君也并无能护他周全的能耐。
叶雪涯却较他释怀许多。
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异状,淡然道:“天魔封印之事已了,往后你会比从前自由许多。”
“嗯。”
想问的话,已有旁人代为解释,更何况若非尘埃落定,他确信叶雪涯会将这些隐情瞒到地老天荒。
至于诉诸愤怒与不舍道别……他自认并无那般情绪。
同叶雪涯的羁绊太过复杂,最初的依恋,最早的遗憾,甚至连愤怒怨恨都与他有关,后来终是选择释然放下,偏偏回护之举频频不绝,迫使方河不得不收受他的补偿、感受他的愧歉,直至终末,方才揭晓一番迟来的情意。
他仍在九重天之上。
“醒了?”
床尾还候着一人,见叶雪涯苏醒,冷不防开口。
……原是如此,原来这才是叶雪涯最在意的隔阂。
他们注定行走于不同的命数与道途,叶雪涯一眼便能瞧出,他们永无交汇的机缘。
方河俶然掐紧手心,眼中已被水雾迷蒙。
……原本听闻燕野与白黎这般交谈,他不该置若罔闻。
但如今叶雪涯就倒在他面前,即将死去。
一如旧时在白黎的避世幻境那般,没有什么比救叶雪涯更重要。也许最早倾慕过的人注定会在心中凿下最深的刻痕,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置之不理。
——叶雪涯的情劫是谁,又在涅盘火中护了谁?
答案不言而喻。
方河一瞬哽咽,酸苦之味席卷胸腔,连舌根都泛起麻木的涩意。
燕野上前几步,冷眼睨着昏迷倒地的叶雪涯,“恐怕他此刻的修为,比之你还不如。”
“这是怎么——他何时受的伤?!”
方河俯身想要查看叶雪涯伤情,然而叶雪涯面色唇色俱是泛紫的青白,周身温度迅速退去,竟是将死之兆。
“应是如此,只是从前抽尽他的仙力用以构筑凡世幻境,如今幻境破裂,仙力却无法夺回。但既然仙骨还在,想必还有修行的机会。”
“如此,”叶雪涯闭了闭眼,“甚好。”
下一刻,白衣执剑的修士俶然倒下,银白鸿雁剑坠地,顷刻碎裂。
“……谢过,帝君。”
白黎沉沉闭眼,叩首回礼。
后方,燕野彻底讶然:“你居然……真能说服天道。”
唯有叶雪涯沉默无言,难辨心绪。
-
前方,那人形沉思片刻,回道:“你牺牲如此之大,定是早有布局。但唯独处置天魔一事,不能通融。”
雪河君难得神情如此凝重,叶雪涯面上居然也挂着担忧。方河自无力中回神,缓慢回想起昏睡之前的事。
“……是我疏加管教。兹事体大,我会向神君解释。”
“师尊,神君已经到了。”
那人形道:“白黎,须知世间诸事都瞒不过我,你还漏了一件事。”
“你自愿将自己的一分神魂给了方河,你想让仙骨随天魔一并覆灭?”
白黎道:“岂敢,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退下!”
白黎一声厉喝,甩袖化开叶雪涯攻势,接着极快向天道解释:“四位天魔已合为一位,之前分设的阵法恐怕难以压制完整的天魔。帝君,恕我禀告,关于天魔封印另有解决之法……”
他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悄然回护方河的燕野,继续道:“仙骨方河,曾经身为封印天魔的祭品。机缘巧合下,天魔的一分残魂与他相融,从此他们便是同生共死的局面。”
“天道就是这样的东西,偏偏是这种东西,妄想主宰众生命运。”
燕野低声言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下一瞬那阵窒息般的紧张气氛似乎也被他拍散,方河终又得以喘息。
-
“它”原本背对来人,听闻动静,缓慢回身。
原本是脸的位置一片平整,并无面目可言。
方河悚然停步。
白黎上前,客气回道:“我等正欲向帝君复命。”
“神君?您也……”
老者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退下,沉默着注视白黎带着余下诸人走入桃林。
少年们生怕被波及,忙不迭逃出桃林,回首只见暴乱的灵力劈斩于桃林各处,桃花纷飞如雪。
“听说过么,姻缘册只记录‘天命中’的事,那桃花林才是‘天命之外’的象征。”
“……不知方河这么不管不顾,会招惹上什么因果。”
凡世幻境破裂,一切又重归天宫之上。方河一刹恍惚,只想,原来回归之处竟是在姻缘里。
昔日被他毁坏的桃花林如今已修复大半,绯红花瓣纷扬如雪。
当年看守桃林的老者亦在此地,他盯着仍显茫然的方河,与他身后一众神魔,沉沉叹息:“天道帝君已然苏醒,正要找你们呢。”
直至再度向叶雪涯剖白心迹,那是诸多波澜与转机的开端。
在天宫故人之外,又引了天魔入局。从此命途波折,他的确不再是孤身一人,但却也未寻得两心相悦的安宁。
-
那一刹方河不知当是哭还是笑,但到底是意识到眼前人太过冷淡绝非故人,末了终是理好情绪,也换上一副淡然从容的神情:“在下惊鸿宫方河,方才走神,误将龙君看作故人。是在下僭越,还望龙君恕罪。”
“故人?……哼。”
不愿对他报以姓名的北海龙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本君尚有事在身,便不与你计较。”
许是见到方河神情太过震惊,那位龙族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歉意微笑:“抱歉,阁下是否无碍?”
“——你是谁?”
顾不得礼数逾距,方河猛然上前拽住来人衣袖,眼中焦急期许一览无余:“你是……龙君?”
“……这位仙者,可还好?”
方河捂着额角站起,游散的神思渐渐回笼,他一边道歉,一边想着或许应当回惊鸿宫闭关数日,至少先摆脱这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的目光在察觉到来人衣着时俶然一凝。
苍蓝离开时,只觉心间某处永远空洞,黑蛟少年是神魂湮灭永不复存。
而即便叶雪涯仍有可见之日,怅然伤怀仍不比前者好过多少,叶雪涯若不愿飞升,从此轮回转世无数,哪一位才是与他有过无数牵绊的师兄?
那依旧是诀别。
那是与他羁绊颇深的人第二次离开他。
方河只觉眼中一阵刺痛,水雾再度弥漫眼眶。
——再会了,师兄。
在被压上转轮镜行刑时,方河并无太多难过的情绪。
他忽然一瞬通明,他早已无法忍受漫长无期的孤寂,陪伴他的只有恶意与嘲弄,与枉顾意愿的安排。
倘若这就是他此世的命运,那死亡说不定还算作解脱。
转轮镜台,挖出灵根,抽去修为——
曾于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呈现眼前,方河忽然恍惚,似乎发生在旁人身上的刑罚,远比自己所受的更重更痛。
……那时候,我似乎并无太多痛感。
“……总之,审判已至。仙君叶雪涯今日便会由转轮镜投下凡世,重归轮回。”
方河道:“我去送他。”
“这……似乎不合规矩,”司命话音未落,见方河手腕微动,火红剑光一闪而逝,连忙又改口,“但您是身怀仙骨之人,想来天道帝君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原本叶雪涯并不想让他知晓更多隐情,但或许是新任的司命摸不清方河底细,将他这仙骨与另一位神君划上等号,便不敢拒绝方河的要求。
昔日方河因斩尽姻缘里桃花受罚,叶雪涯忧心不下曾落下印记,后来一直惦念方河处境,恰逢凡人飞升者还需几重劫数历练,叶雪涯自请选择于方河的凡世幻境历劫。
历劫中人忘却前尘,碍于诸多顾忌他总会重蹈覆辙,直至天道发觉封印异动插手其间。
极长极久的沉默,久到明月偏转夜色深沉,久到方河几乎以为叶雪涯已然睡着,他才等到一声极轻的回应。
叶雪涯回了一声“好”。
-
叶雪涯抬眼望他。
方河道:“你这样说话,像是永远也见不到了一样。”
叶雪涯一时没有应声,方河继续追问:“白黎向我说过你的情况。重归凡世后,你还会修行飞升吗?”
“天魔与你神魂相系,但终归是魔,别和他走太近。”
“……嗯。”
“天道或许权能不如从前,但神君威名仍在。遇事可寻神君商议,想来他不会拒绝。”
他对叶雪涯的两次表白皆以诸多苦难收场,而叶雪涯回应他时亦是如此,想来也许是他们命中真的无缘,强行靠近只会招致无尽的风波。
——但终究会心生不甘,心怀遗憾。
方河咬着下唇,满腔繁杂心绪。
叶雪涯由此更生错愕——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竟是方河。
前情辜负,后事欺瞒,如今终局落定,叶雪涯忽觉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河。
殊不知方河也是如此,一句问候出口,再说不出下文。数个时辰前他向白黎请求再宽限叶雪涯几日,然而事到如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
月夜下,寝殿中,床榻侧。
叶雪涯醒来时有刹那恍惚,他已接受自己醒来时坠落凡世的可能,未料睁眼仍见惊鸿宫中陈设。
“他会死么?”方河问,“可我还有话想对他说。”
燕野与白黎对视一眼,数息之后是白黎低叹道:“至多还能维系三日。方河,他不会死,只是修为折损太多,无法再作为飞升仙者了。”
叶雪涯由凡人飞升,若是修为尽散无以为继,便只能重回凡世修行。
两人又匆匆交代了几句,赶往前厅。
临走之际,叶雪涯到底是放心不下,回首又握住方河手心,匆匆落下一道防护法阵。
“有了黑蛟的前车之鉴,你居然还能惹出更大的祸端……在这里等着。”
“你倒是大度,将那位师兄苦心隐瞒之事揭得彻底。你不怕方河因此更生不舍?”
燕野行事向来不羁,此刻也毫不顾忌方河在场,漫声对白黎道,“他牵挂的人已经够多了。”
白黎答得坦荡:“选择在他,何须隐瞒。”
那一瞬海中冰冷苍白的少年俶然浮现脑海,方河从未想过会再次目睹身边之人的死亡。
“这并非外伤所致,只是叶仙君未能堪破情劫,由此招致反噬,更兼之涅盘火中以神魂相护……他能撑到此刻,已实属意外。”
“情劫……师兄?”
方河蓦然一怔。
【第一百章】
“我当他何其胆大竟敢对天道执剑,原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白黎起身,难掩倦色:“不过是缓兵之计。世间因果越发繁乱,天道在压制天魔一事上已有些力不从心,侥幸罢了。”
叶雪涯终于发话:“如此,方河便不再是祭品了,对么?”
“他不会再遭受万魔噬身,也不会再流离凡世?”
“帝君——”
“姑且将祭品留在天宫,至于魔……实在碍眼,赶去下界。若有动乱,就以神魂相连的祭品为引,诛杀无赦。”
那人形说完,朝后退开两步,身躯骤然融化,凝成一方水泊。
错后几步的位置,燕野难掩意外:“原来那株白桃花真是他。”
“什么桃花,原来从前神魂境界——”
话语脱口而出,却又戛然而止。方河脸色忽红忽白,一瞬尴尬竟然大过了恐惧。
“无需阵法压制,方河自身已成桎梏。如若天魔作乱,只须处决方河便是。”
“——更何况,不止是天魔残魂,北海龙君的一分神魂也在方河身上。想必龙族也会继续履行职责,不会让天魔与他们的龙君共死。”
言毕,白黎终于抬头正视那道人形:“帝君,这般处置可算妥当?”
前方的问答已然开始。
那位躯体诡怪的帝君开口,声线如含沙般粗砺:“凡世幻境已破,天魔挣脱了封印。神君,为何不重新将祭品置入阵中?”
听闻此言,燕野拧眉,然而却是叶雪涯动作更快,手中剑招已成——
白黎却在众人前方,率先俯身行礼:“天道帝君,许久不见。”
——这样一位论外之物,就是主宰众生的天道?
方河几乎克制不住战栗,这样的形貌,他甚至不认为有交涉的可能。
-
桃林尽头,立着一位“人形”。
那是宛若冰块雕砌的一具躯体,浑身赤裸,没有皮肤,血肉肌理的纹路历历可见。
“嘁,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
那日在桃花林,方河毫不顾忌地宣泄灵力直至力竭,待到苏醒时,竟是在惊鸿宫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