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惹上那三株桃花,但既然已成神魂牵系因果相连……方河,天命之外,因果之中,你我永远是同谋。”
“休想逃开。”
“……”
“……?”
摸不清这句话是戏弄又或是别的用意,方河茫然困惑,他向来口拙,面对燕野从来是无言居多。
燕野瞧他怔住,有些不满,忽地凑过来,极轻地弹了下他的额头。
方河循声望去,但见明月辉光下,燕野单手支开窗户,轻捷从容地跃入屋中。
“燕野?”
当日桃林会见天道化身,天道敕令燕野归于凡尘不得入天宫,方河从未想过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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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至白日,一日安宁。方河记得白黎的叮嘱,如今的修行不再受幻境桎梏,他终也有了灵力充盈之感。
龙君大典的前夜,不速之客再度造访。
既见故人,又非故人。熟悉的面貌时时可见,他牵挂的那份神识却再未出现。
这般犹豫与痛苦,不知昔日的小龙是否也是同样的心情。
苍蓝曾说唯有他才记得黑蛟,他的记忆会是黑蛟曾存活于世的唯一证明。方河迎着皎白月光,忽然开始畏惧时光流逝。
苍蓝蹙了蹙眉,语气中隐带几分羞恼:“你是神君的朋友,便算是我一并邀请的,不然岂非显得龙族有失礼数。”
方河未料是此等原因,惊讶之余,又觉出几分好笑。
白黎适时接道:“近来惊鸿宫无事,恰好可去龙岛看看。”
白黎道:“自然,龙君实在客气。”
苍蓝便起身,又回了一礼。
从头至尾,他未向方河搭过一句话,方河有些失落,又觉得这实在是理所当然,如今的龙君对他并无甚印象。
白黎道:“既是如此,那龙君想必也记不清关于天魔封印之事,实属有些遗憾。”
苍蓝哑然失笑:“关于封印一事我已知晓,听说我在阵中献出了一滴心血与一分神魂,从此我的性命也与天魔有了牵扯,莫非这就是我接任龙君的代价?”
方河闻言,正欲开口,白黎却先一步接了下去:“历任龙君都需承担天道使命,解决天魔之祸亦在此列。”
白黎斟了一杯茶递给苍蓝:“龙君自凡世幻境醒来,可还记得幻境中的经历?”
方河登时屏息,生怕错过龙君的一言一语。
苍蓝瞥了方河一眼,道:“神君无所不知,我便直言了。说来惭愧,凡世幻境乃至更早的经历,便如一场长梦,梦中虚虚实实概不清晰,只记得梦醒了自己稀里糊涂化龙得道,至今还有些无所适从。”
苍蓝反应极快,欠身施礼道,“既然神君今日有约,那我改日再行拜访。”
“龙君不必介意,正好今日你与方河仙君同在此地,也可商讨天魔封印收尾一事。”
言毕,白黎抬手一引,示意苍蓝落座。
良久,方河艰涩开口。
话出口的刹那,他无比惧怕听到答案,然而这个问题终究是他心中尖刺,只要一日不得答复便一日不得安宁。
“此乃龙君内务,不妨你亲口问他。”
如今的龙君会如何——方河完全不在乎,他只想知道是否还能有再见到黑蛟的一天。
昔日黑蛟以自己为执念,被封印在龙的身躯中独自撑过数百年,而今龙魂与蛟魂融合,他竟还能凭这一腔执念留存一息……
何等的情深才能铸就这样一番执念,方河彻底愣住,他想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如此在意他。
他有些尴尬地移开眼,低头饮茶回避交谈,白黎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悠然开口:“龙君已然归位,但即便他仍记得自己名为‘苍蓝’,却不再是你熟悉的那位龙君了。”
“——他不是金龙?那他是否还保留着黑蛟的意识?!”
白黎果然知晓苍蓝的情况,方河一瞬急切,甚至忘了掩饰歉意。
一日心绪大起大落,方河重回惊鸿宫中,想到如何打听龙君消息,先一步犹豫。
龙君地位颇高,而他虽身怀仙骨却并未获封——天道至始至终将他看作封魔大阵的祭品,而一位注定牺牲之人,是不需要享有身份的。
更何况他一向人缘寡淡,在天宫中无甚交际,无人会引荐他去见龙君。
但眼下并非细究的时机,方河匆匆上前,落座于白黎对面,他甚至忘了寒暄,开门见山道:“北海龙君曾在凡世幻境沉睡,如今是已经苏醒了?”
白黎抬眸望他一眼,默不作声,先推了一盏茶过来。
方河这才留意到石桌上布置了茶具,只是不知壶中浸泡了何物,茶汤黑不见底,隐约有药材的清苦味。
方河拾起那枚尾羽,不禁苦笑,但到底是珍重地将它收入怀中。
【第一百零二章】
翌日,方河求见白黎。
他的期许终究实现,在万千风雨后。
方河耳廓慢慢烧红,燕野这才略微满意,他无意要方河立刻给出答复,他知晓往后还有漫长光阴。
既是同生共死的宿命,又何必在乎一日朝夕。
最飘渺的猜测落定,仿佛怀中突然被塞了一份稀世珍宝。
方河侧脸滚烫,无法应声,只能低着头,极轻微地点了点。
燕野尤为不满,心道这算什么回应,面对天魔的剖白,这小修士实在太过敷衍。
燕野心知方河又走了神,料到他实是不通风月,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也顾不得再折煞一次天魔的脸面。
他环抱双臂,没好气地补充:“魔与天道相悖,不怜众生不爱世人,只是因为神魂牵系,所以万千众生在我眼中,独你一个特殊。”
“姻缘里的桃花牵涉天命之外的因果,你自己招惹上的,可非是我所愿。”
【第一百零一章】
青年龙族步履匆匆,方河立在原处,多看了几眼那熟悉至极的背影。
既非金龙也非黑蛟,如今存活于世的,是一位全然陌生的龙君。
方河眼瞳慢慢睁大,他似乎猜到了燕野潜藏之意,可正是因为这份可能太过荒谬,他从未想过会有实现的一日。
大抵是这一日起伏波折实在太多,方河连思路也不甚明晰,磕绊道:“我从未想过逃……”
——啧。
“回神了,现在是我在你面前。”
“我来这里,只是想起要对你说一句话。”
对着方河愕然的眼,燕野神情难得郑重:
“怎么,担心天道一道惩罚,你我就此共死?”
“不……”方河下意识摇头,见燕野一副熟悉的戏谑模样,越发不解,“但你出现在天宫实在冒险,你为何会来这里?”
燕野闲闲道:“只是想来见你一面罢了。”
许是因修为恢复,又或是神魂牵连,燕野尚未进入殿中,方河已察觉他的气息。
他能将这份记忆留存多久,往后地久天长是否终会忘却?而倘若他真的模糊了关于黑蛟的一切,那是否又算作是辜负了苍蓝?
他不愿再欠黑蛟分毫,即便那人已不复存在。
一夜愁思深。
既然白黎开了口,这份邀约便接的顺理成章。方河有意想接近龙君寻找黑蛟,自是痛快应下。
【第一百零三章】
夜中辗转反侧。
他跟着白黎送别龙君,直至走到小院门口,苍蓝突得转身,朝着方河道:“你会来吗?”
方河立时一愣,下意识回道:“可我……我能以什么身份来?”
白黎是代行天道的神君,是帮助苍蓝化龙之人,可他只是一个普通仙者,与现今的龙君毫无瓜葛。
苍蓝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左右是天道自有命数。”
两人沉默片刻,方河心中焦急,但又明白这并非询问的时机,他与此刻的苍蓝并不熟悉,哪怕有白黎在场,对方也未必会回答他的问题。
苍蓝最后道:“虽说我昨日才醒,但几位老爷子已在催我举行继任大典了。神君,今日我所来,本是为邀请你出席龙族的继任大典。不知三日之后,可否赏脸出席?”
真要论及熟络之人,恐怕还得数那位无上尊崇的神君。
只是要请动白黎出面……
啪嗒,窗格微响。
……他果真不记得。
茶水的苦涩味一瞬浸入肺腑,方河忽然想起从前与黑蛟的初遇,满身鲜血的少年抓着失忆的他是多么庆幸又多么绝望。
总是记得一切的人在受折磨,从前是黑蛟,如今是他,命运果然公平。
“……”
苍蓝不知白黎此举何为,正要抬步走向石桌,不经意却对上方河刻意避开的眼神——那少年仙君明明频频打量他,偏又不敢与他对视,实在蹊跷。
新任的龙君与此刻的方河一般满心疑惑,却还是端坐在石桌两侧,等着白黎发话。
话音未落,白黎径自起身,面向院门,“龙君,请进。”
院门推开,白发、蓝角、金瞳——昨日才见过的两人再度照面,方河与苍蓝俱是一怔。
“神君,原来你今日已约了客。”
往前只有黑蛟,往后也只有他,哪怕黑蛟真的消失了,也再不会有人比黑蛟更珍视他。
那是无人可比拟的深情与珍重,是他短暂拥有却不得不失去的珍宝。
“那如今的龙君……身上可还留有蛟魂,是否还有蛟的记忆?”
白黎仍盯着他,将方河此刻的急迫焦虑尽数烙入脑海,他的语调仍是不急不缓的,耐心解释:“原本,上任龙君选择的继任者是金龙‘苍蓝’,而在凡世幻境结束后,本也应当由金龙吞噬黑蛟、成为独一无二的北海龙君。”
“但那条龙身上承载的因果变数实在太多,他同你结过血誓、神魂相融,而黑蛟的执念太深太重,以至于连金龙也无法尽数吞噬。”
“这或许算是一桩好事,如今的龙君少了金龙的暴戾,较之过往,更堪大任。”
“凡世幻境耗尽你往昔灵力,加之又融合了天魔残魂,你还需尽快重整修为以固神魂。我寻了些补益的药材,你离开时也一并带上。”
“……谢过,神君。”
未料白黎是以关照为先,再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向白黎打听另一位姻缘牵绊之人的下落,方河心间沉重,越发赧然。
神君主殿仍位于方河旧日所见的百转回廊之后,但或许是预知来人是谁,这次方河并未走出多远,便见到了一座四方小院。
方河叩门而入,院中石桌处,已有白衣的神君端坐多时。
方河有些诧异,入门畅通无阻,院中再无旁人,倒像是白黎早就料到他今日会来、特意屏退了外人一般。
燕野退后两步,潇洒地摆了摆手:“天道的地盘,的确处处令人不适。今日便先如此,方河,回见了。”
他反手撑过窗户的速度太快,方河正想喊他天宫中不应如此恣意妄为,但燕野身形转瞬化为火焰消散,只留下一枚漆黑尾羽。
只是眨眼功夫,庭院中已空无一人。
他猛然捏住方河下颚,略微使力往上一抬,就在方河来不及反应的刹那,燕野已极快地落下一吻。
轻若落雪微风。
天魔心意终是敞明,方河除却惊愕,又觉出一分极深极远的酸涩。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燕野突觉面上一阵烫热,仿佛魔息火焰无形自燃。
他最后深深吸气,道:“所以你明白了么。”
他这番话既不坦率亦不诚恳,若说理解实在是强人所难。偏偏方河忽然于这一瞬了然燕野真意——只要抓住燕野一直避而不谈的部分,要理解他便是轻而易举。
这与苍蓝离开时所言相悖,由此反倒让方河生出微妙的期许。
昔日黑蛟为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而今一线希望犹存,他决计不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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