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按理该到了啊?”伙计探头探脑地朝街道望,缩回脖子就对上何依冷下来的脸。“小的这就去城门口看看!”伙计赶紧改了口,跑出院子找人去了。
开玩笑,何先生发起火来比三老爷可怕多了,要是那张脸变冷了,他们后脖颈都感觉凉嗖嗖的。
何依独自站在空旷的院落,凝神倾听远处的动静,雪落了满身也不管。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终于听见车轱辘声逐渐靠近,快步靠近大门,直勾勾地盯着街道的拐角处。
阿依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名字是身份的象征,他选择了“何依”,就等于选择了三老爷给他的人生。何依反复念叨新名字,心里头的满足快要溢满了,欣喜的情绪真真切切地反映在眼中,即使不开口,三老爷也感觉到了。
在今天,他有了名字,不是跳舞的胡人阿依,而是三老爷的账房先生何依。
思忆及往事,何依打算盘的手指微顿,眉头轻蹙,很快又抚平了眉心的皱纹。他吹灭油灯,披上棉氅离开桌案。
阿依倔强地捏紧拳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大眼睛脆弱得叫人心疼。三老爷哪能受得了自个儿的宝贝受委屈,赶紧擦擦他的眼泪,安慰道:“好了,不哭不哭。等我卸完货啊,就带你去吃我们这儿的好东西。”
人群没劲地散了,三老爷也不敢让阿依独自待着,是他先前疏忽,忘记阿依外表的特殊,现在恨不得时刻盯紧他。
将人带到仓库,店铺的伙计看见突然多了张新鲜面孔,有人好奇地问:“三老爷,您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啊?”
何依笑开了花,和三老爷相依靠,一手抱儿子,一手抱三老爷,此刻的幸福是他曾经不敢想的。
两个月后,红发的美人穿大红的喜服站在三老爷对面,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三老爷不禁想,这个异域的青年果真是传言中的妖精,七年前买下这个孩子,就已经勾走了他的魂,从此奉为至宝,永生难以割舍。
三老爷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把儿子塞给他,嘲笑道:“宝儿,你怎么能吃儿子的醋?”
但看何依还是不开心的样子,示意他坐到床边说:“宝儿,你们都是我的宝,你是大宝儿,他是小宝儿,这样可以了吧?”
“嗯。”何依脸色瞬间阴转晴。
“哎呦,肚子疼!”三老爷倒了。
何家的宅子又是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今日何家迎来了两件大喜事,一是何先生平安回来了,二是在三老爷蹲足月子的小少爷出生了。
鲜美的鸡汤顾不得咽下肚,三老爷赶紧出去看看。他嘴上埋怨何依,实则把自个的宝儿疼进了心里,只想看看何依有没有吃苦头。
七年过去,何依早不是当时骑马能磨破腿的孩子,他矫健地下马,把思念几个月的三老爷抱住。
亮晶晶的眼睛盖过长途跋涉的疲倦,感受到三老爷的肚子顶着他,何依如释重负,说:“我回来了,没给您赔钱。”
“好。”何依开心地抱住三老爷的脑袋啵唧一口,在他发作前走了。伙计也纷纷捂嘴偷笑,离开了房间。
房子突然清静了,三老爷不适应地动动身子,终究是叹了口气。
“宝儿啊宝儿,老爷我真拿你没办法。”
“哎呀,这这这……”伙计犯了难。
何依这时就成了众人的救星,他跪在三老爷的藤椅边上说:“老爷,我替你去吧。”
“不行,你小子懂个屁!”三老爷对让他怀孕的小子连续几天都没好脸色。真是气死他了,小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在边关买他,现在这小子出息了啊,居然直接把自己恩人给睡了!
“老爷,这个孩子打了吧。”何依抽抽噎噎地,手想摸摸三老爷的肚子又不敢。要说刚得知三老爷怀崽,他是高兴的,现在三老爷的态度却让何依知道三老爷讨厌这个意外。
三老爷气笑了:“这是老爷我的肚子,老爷我想留就留,用不着你多话!”
“什么?”何依迷惑地眨眨眼,心中有了某种猜想。
何依早料想到三老爷的反应,但仍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他转身走了,留下三老爷平复怒火。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莫名其妙地肚子里就多了个崽。三老爷心里郁闷,却找不到发泄的东西。想举起拳头砸肚子,手到半途改成轻轻按在上面,心情复杂地抚摸没有显怀的肚子。
他想不起喝醉那天的事,只记得醒来浑身酸软,原来是有人乘人之危导致的。三老爷知道何依那个小混蛋在外面,就决定把人叫进来臭骂一顿。
三老爷现在最听不得这两个字,又要发作。
是何依抓住他的手,嘴唇颤抖着说:“大夫说的没错,是喜脉。”
“你也帮庸医说话?老子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喜脉,啊?”三老爷气得粗话都冒出来了。
“走咯,我们回中原咯!”
几个月后,车队载满货物回到了中原,此时正值严冬,地面的雪厚厚地盖了一层。阿依看到的是全新的世界,他惊讶地伸手接雪花,从未在荒凉的边疆见过如此大的雪。
冰冷的雪冻手,不一会儿阿依的手就红了,脸蛋也红了,平添几分孩提的活泼。
“喜脉?”三老爷身体前倾,露出了笑容。
“对对,喜脉,老夫不会诊错的。”大夫跟着陪笑。
“喜脉!”三老爷猛地站起身,拍打大夫的脑袋,“我让你喜脉!我让你喜脉!……”
“嗯……”何依扭扭捏捏地不肯走,放下药又说,“我给你按按摩舒缓筋骨吧。”
“宝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殷勤?”三老爷狐疑地问。
何依没再多说,手指按摩三老爷酸痛的部位,尽量表现得没有异常。既然想不明白,三老爷也懒得在意,舒舒服服地接受何依的伺候。
他不确定三老爷醒来会不会发火,胡思乱想了几个时辰,一个账也没算。
但三老爷没有起来,天快黑了还在睡。于是心虚转变成担忧,何依不敢耽误,叫大夫来看三老爷的情况。
大夫轻捻胡须,表情轻松:“三老爷没事,就是跑商累着了,又喝了酒,睡饱了自然就醒来了,就是……”他欲言又止地说,“等三老爷醒了,您记得劝劝他,累得狠了就别顾床笫之欢了,三老爷他有些……纵欲过度。”
“酒那么好喝吗?”何依翻过他的身子,伺候他脱鞋脱裤子,脸上虽然不高兴,手头的活依然细致。
“嘿嘿……”三老爷突然说起了梦话,“钱……钱不够啊……”
“怎么会不够?”
“三老爷搞到好货了,这次肯定能赚一大笔。他高兴,就没忍住和兄弟们喝多了。”另一个醉醺醺但还算清醒的伙计回答。
“货呢?”环顾四周,何依只看见送三老爷回来的马车。
伙计答道:“下午就卸了,是三老爷要喝完酒再回来的。”
三老爷拿起账本,没算的账都被阿依对清了。他核对半天,真没找到错误。
“唉,宝儿,你说你何必呢?”这孩子有大毅力,只有吃尽苦头的人才这么能忍。
他惜才心发作,爱怜地抱起熟睡中的阿依放回床上,把算盘放到他枕边。刚盖上被,阿依迷糊地睁开眼嘟囔:“老爷?”
当马车出现在视野中,何依的眼睛红了,担忧的心落了下来。和三老爷生活了七年,他清楚跑商的危险,三老爷失去消息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挂记。等伙计搀扶软绵绵的三老爷出来,何依立刻抱住他。
他先是以为三老爷受伤了,但三老爷的头靠过来的时候,何依闻到了浓烈的酒味,三老爷正嘟嘟囔囔地说醉话,连架他的人换了都没意识。
“他怎么喝酒了?”何依抱着三老爷的腰,费足了劲才不让他滑下去。
外面大雪纷飞,七年前他就在这样的大雪天来到中原,如今他已从青涩的少年长成青年。成年的何依比少年时更俊俏明艳,却没人敢再觊觎他,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何先生”。而这种平稳的生活是三老爷给的。
那个行事凌厉彪悍的男人形象浮现在眼前,何依推门出去,叫醒打瞌睡的伙计:“车队呢?”
半年前三老爷领队去西北走货,算算日子该是今天回来。但月上中天,外面的街道还十分冷清,听不见半点马蹄声。
三老爷大手一拍阿依的后背,把他推搡到前面,笑呵呵地说:“这小子啊,是咱们新上任的账房先生,算账比我还灵光,以后有搞不清楚的账,只管找他!”
谁能料想三老爷对阿依的器重程度这么高,就连阿依自己都感到吃惊。伙计只管照三老爷说的做,点头哈腰地转向阿依:“哎,先生好,先生怎么称呼?”
这的确是个问题,阿依的原名叫起来怪怪的,三老爷苦恼地拍拍脑袋脑袋,灵光一闪,对他说:“宝儿,你跟我姓,叫何依好不好?”
他摸索衣服,找了半天,掏出了个圆球,声音里带着羞涩:“老爷,我拿这个作聘礼,娶你好不好?”
那圆珠是颗硕大的珍珠,说价值万金都不为过,三老爷经商多年也只见过一两次。显然何依是费了大心思去找的。
“聘礼?”三老爷冷哼一声,“你倒好啊,老爷我孩子都生了才想着娶我!”拿珍珠的手却不含糊,迅速收到自己腰包里。
洪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焦躁的气氛,伙计们欢呼雀跃,大笑道:“咱们有小少爷啦!”
三老爷身体好,现在精神气十足地逗弄刚出生的儿子,嘴里“小宝贝,小宝贝”地叫唤。
何依进来,听见三老爷管儿子叫“宝儿”,刚当爹的喜悦就没了,嘴撅的老高。
“老子才看不上你赚的那点银子!”三老爷重重朝何依的后背捶了一拳。
他们两人抱了会,三老爷小声“嘶”了一下。
“怎么了?”何依急忙问。
他一下车就引来路人围观,谁见过火红头发的异乡人啊,即便是那些贵族老爷的胡姬,也是金色或棕色的卷发。红色的还是头一遭。
众人纷纷议论阿依奇特的长相,其中不善的眼神居多,这种排斥感让阿依脸色苍白,又回想起做舞姬时受轻视的记忆。
“干嘛呢,干嘛呢!不要堵了我们卸货的道!”三老爷及时来解围了,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众人视线,把小孩藏在怀里,给他打理沾满雪花的红头发。头发高高盘起,再把自己的棉毡帽戴到阿依头上,显眼的头发立即看不见了。
这次的走货到底让何依领队走了,闲散在家的三老爷过上了天天喝药滋补的生活,不光是肚子,身上其他地方也圆润了不少。
何依走时三老爷肚子一片平坦,等快回来了,那肚子就圆滚滚的,肚里的崽子也不老实,整天叨扰三老爷睡觉。
他一边拍肚子安抚孩子,一边美滋滋地喝鸡汤,就见伙计闯进来说:“三老爷,何先生他们回来了!”
“别气,别气。”何依给他顺气,偷偷在那肚子上摸了摸,被三老爷一巴掌拍掉了手。
伙计觉得何依的提议可以:“我看行啊,三老爷,咱们何先生好歹是跟过商的,这几年做账房先生也懂商道的规矩,就让他去吧。”
三老爷气呼呼地想了半天,勉强同意了:“那就你去,我告诉你,要是跑得不好,你就给老子彻底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你是傻子吗,我说,这个孩子我要留!”三老爷粗声粗气地说。
何依瞪大眼睛,三老爷见不得他得意的样子,不由分说又把人赶走了。何依开心坏了,现在就是三老爷拿脚踹他他都愿意,高高兴兴地拿着安胎药的单子跑出去了。
三老爷闹出了身孕,原先定好的南下走货的事就不确定了。伙计都劝三老爷养身子,三老爷抱着肚子,吹胡子瞪眼地骂他们:“我又不是腿瘸了,走趟货怎么了?就是断了腿赶路,老爷我照样能行!”
“滚进来!”他喊的是谁,那人心里清楚。
何依进来了,三老爷还没发火,他先落下了眼泪。
“你……”何依这一哭,三老爷就说不出话了。他还没哭,这小混蛋倒先委屈上了?何依多少年没哭过了,哭的是我见犹怜,三老爷甚至分不清他装可怜的成分有多少。但不可否认怒火因为何依的眼泪淡下去了。
“你的孩子是我的,就发生在你三个月前喝醉回来的晚上!”何依眼睛一闭,干脆说出了打算瞒一辈子的秘密。
这下所有人都呆滞了,大夫趁没人注意他,捂住头丢下一张安胎的药单子跑了。他要是再留在屋子里,指不定暴怒的三老爷要继续打他。
三老爷的确是安静下来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应该是气极了,怒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尤其是你,滚!”他指头一指何依,平时的温和态度不复存在。
伙计赶紧拉开表情狰狞的三老爷,大声哀嚎:“三老爷,喜脉就喜脉吧!”
屋子里吵吵闹闹的,何依出现了,询问伙计:“你们吵什么?”
伙计说:“何先生,大夫给三老爷诊脉,说三老爷是喜脉。”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三老爷完全没发现他贞操不在,照常处理商铺的事。
一日应友人邀请,三老爷出门赴宴,一桌珍馐塞满肚子,三老爷满足地回家,谁想到路上出了事,几人走得好好的,只听见“噗通”一声,三老爷就趴在了地上。
偷瞄三老爷糟糕的脸色,大夫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地说:“老爷,是……是喜脉。”
何依涨红了脸,他可不就是三老爷纵欲过度的罪魁祸首吗?大夫开了补药,何依就去守药锅,殷勤得不像话。
两天后三老爷睡醒,动了动酸软的身体,转头看见何依端着药,表情奇怪地说:“老爷,你感觉怎么样?”
三老爷接过药,没多想就喝掉了,揉揉腰说:“没事,就是有点累,缓几天就好了。”
三老爷眼睛骤然睁开,无神的眼睛和何依对视,用认真的口气说:“我够了,但还得给宝儿攒钱啊……宝儿,他是我的宝贝,我要让他一辈子过得舒心……”
后头的话三老爷吞进了肚子,因为何依堵住了他的嘴,生涩地和他相吻。三老爷像是知道亲他的人是谁,没有进行反抗,和他滚进了床里。
第二天何依醒来,慌张地穿好衣服,秀气的脸通红,想不到昨晚居然与三老爷做了那等事。承受了一夜的三老爷还在熟睡,何依心虚地给他擦身子,然后跑去算账了。
“知道了。”何依扭头看迷糊的三老爷,什么都没说,架着他进屋了。
把人丢到床上,何依解开他湿透的外套,忍不住说:“我担心你这么久,你就不能先派人通知我吗?”
三老爷扭动几下,面朝下打起了呼噜,没有理他。
“哎。”三老爷受宠若惊,捏了捏他绵软的脸蛋。
“要走吗?”阿依努力地爬起来,明明眼睛都睁不开了,几次头栽到三老爷身上,挣扎好久才勉强清醒。他把算盘抱在怀里,小碎步跟上三老爷的步伐。
外面荒凉的景色看不到头,阿依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养大他的戈壁,毅然地选择合上门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