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栖守在昏暗的寝殿中,影子拉长,距卧榻还有一丈之遥。他鬼使神差地缩短这一丈距离,越过既定的界线,站在他所守护的人卧着的榻边。
……也独有入梦,方不嬉皮笑脸。
他不明白是什么念头、什么动机促使他做了后来的多余事,也许本无刻意的目的或理由,只是一时念起,随而身至那般自然。
“吏部尚书之事,我忙了三天三夜,辛辛苦苦呕心沥血,一宿没敢合眼。”
“——我恨不得掏颗心送到他面前。”可他总以为我觊觎他屁股底下没捂热的龙椅。
“可你道他回了我什么,御书房为背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啊。”早知该携笔带墨画下来,日后万一沦落街头,也可卖两张糊口。
这晚,看来没法善了。
——
鸦栖打完酒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
隔着一堵半灰不白的砖墙,夜里出来活动的畜生四处翻找,悉悉萃萃,很恼人。
“有舍有得,不赌一把,此生无趣。”燕梓桓赞许地按按宋澄的发心,“再过段时日,他们就看不得我尸位素餐了。”先是从他身边人下手,再是奏些鸡毛小事,接着言官进谏,直言太子行为不端,他的好父皇则会顺水推舟,乐而从之。
他还未好好会会这隐门出身的前帝师,不知一副仙风道骨下,是一颗赤胆忠心,还是一堆腐肉烂骨?江湖朝廷,分庭抗礼,本是流弊,竟作此妄想,隐门不除,祸患百代。
“一群道貌岸然的蠢东西。”桑老鬼冷笑,“晏大太子又打算让我摩罗留多久?”
燕梓桓放下掩面的青袖。
那青袖在骤起夜风中轻轻鼓动,与丛丛竹叶交融合一,他从容立起,宛若一只临石梳羽的鹤,侧影却似一块尖角凸出的怪石,凌厉、咄咄逼人。
“我等这日已有许久,绝不容差错。”
鸦栖还在等待晏大太子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哪晓得他之前已近乎梦呓,这会是真就着石凳睡着了。他略一踟蹰把人拖起来,燕三真累糊涂了,很自觉地靠在他身上伸爪子环住。
这时候,却是没长大要好些。
鸦栖自不能把人推回石凳上——这细皮嫩肉的磕着了还不遭罪,蹭破皮划道口子也难看,更不能甩手让他泡池水清醒清醒,只好纵容那只挂在身上的狐狸撒娇,连拖带抱,最后扔上榻盖好锦衾。
……
“有这样的主子,难为他了。”
“有这样的侍卫,我也难为。”青碧宽袖下,燕三慢慢舒口气,不欲细究自己瞎惆怅个啥劲。“桑教主是把隐门折腾惨了,不然怎会找我喝酒?”
“皮是白的厚的,馅是黑的腻的,滋味寡淡,偏偏人人当宝。凶雁要啄人眼,势必不死不休,既非良善之辈,就莫太抬举自己,否则,要真折寿,休怪我没说过。”
“不客气,你桑老鬼骨子都黑烂了。”燕三头枕双臂望着天上的月亮,回顾以往零散的一堆破事又觉好笑了:“这世道从不是好人的世道,在下,顶多是恶人中的好人。”
他边说又边灌了一大口,鸦栖看不过去,索性逾矩到底把酒坛抢了,燕三气极,哑口无言。鸦栖借着还空坛的机会塞给他一张纸,燕三扫了扫当即收入袖笼:“别当我没看到你偷拿了一坛。”
“你要操心的不也不少?”那男子忽插口道,“万俟御十年前失踪,上天断事毕竟公允,有你这祸害在,免不得找人调和,他会死得那么轻易?”这嗓音像被刀子磨过,嘶哑难听,煞风景得很,连那暮气沉沉的少年都忍不住偏头。
“得,幼有惊天下之言,少可使四石之弓,我在那年纪没去逛秦楼楚馆就不错了。”八成还只晓得与酸腐书生同处,以作锦绣文章为傲,待装病溜到外头方才知道疆土被蛀得千疮百孔。他自认相当委屈:“山人就一绣花枕头,与他相提并论……啧,折寿哟。”口吻上是把人嫌弃个遍了。
不过……秦楼楚馆?
这是一双属于荒漠之狼的眼睛,蒙着一层烟白的、大漠孤烟般的翳——竟是个瞎子!
那独饮男人如同能视物一般,摇摇酒坛,喉头挤出一声沙哑的嗤笑。“看什么看,喝酒。”
燕三并无解释的意图,若有所思地抹着坛口,约莫有了醉意,张口又是一句不正经的感叹:“今朝有酒今朝醉,何苦瞻前顾后心烦太多……再过几年也得把头发愁白了,届时我认不出你怎么办?”
约法三章,出门在外,一律不得以属下卑职自称,当年一时失口,罚扫十日的梧桐叶,美其名曰修身养性长长记性。倒非是嫌枯燥疲累,只是头上尚须再顶碗水,加之来往宫人频频投来的同情目光,简言之,不堪回首。
“自罚半坛?”
“是。”鸦栖不示弱地接下飞来的酒坛,大大方方豪饮一口,挽袖一抹。
燕三背倚山石箕踞而坐,好不纵意。与他对饮的人更甚,双腿交叠枕卧山石,散发覆面,全不遵礼教。他胡乱披着黑色蔽衣,一臂袒露,空的那只衣袖绕着另边的肩窝打了个结,只一足着木屐,怪状如斯,岂止是不修边幅可以形容。见有来客,那人稍一抬手里一柄形似竹笛的古怪玩意,徐徐掀开一边眼皮,连另半边乱蓬蓬的头发都懒于拨弄。
庭中石桌边端坐一大一小,端视石桌上刻的棋盘,较劲似的不肯开口。小的穿白衣的那个约莫一十四,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死气,身骨瘦小,俨然深山老林的灰麻雀。那少年心有所觉,极快地朝他一瞥,又怕生似的低下了头颅,但他倒觉得那并不意味羞怯。
大的看似正常,怪就怪在怀里还兜了个朱红锦缎襁褓,里头的小娃就一丁点大,含指头瞌睡。
转转眼珠儿的光景,又是一岁元夕。
鸦栖打铁器铺出来还有几缕天光,他往南边一处小宅办完差事,赶到约定之处。街上已见喧闹,城内危楼隐在灯烛人声中愈发遥不可及。举手一遮高顶,轮廓从指缝透入,新升的星子却还在楼影之外,更容不了日月乾坤,如这国,破损的九鼎已难盛国祚。
可大晏毕竟是百足之虫,他苦中强乐地想,也许稍加修葺补缀,这九鼎仍能撑它个十来年。
再留半刻,他指不定要被这天不怕地不怕得了闲就闹人笑话的太子气得吐血三斗,英年早逝。
所幸未气得理智全失,好歹记得合窗。
燕三净手后拖着步子回到寝居,仰面朝天躺倒,双肩耸动,笑得岔气。
准太子妃乃兵部尚书女虞氏,慧敏淑雅,兰心蕙质,具国母之仪。
鸦栖忙低下头。
“卑职不敢。”
还有榻上人转过来的脸庞,像早春琼雪融化后的一线碧翠,润在潋滟水波中的一片荷叶,玄青文衣皱褶恰如绿水细纹,人较之日前又清减了,否则这青衣不致松垮得束不住中衣的月牙白。
这人似透了点落寞,转瞬又挂上笑。
“快元夕了,到时候陪我出宫逛逛,民间的花灯做得挺雅致的,小王做的也不差,送你一个玩玩?”
“哦?”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无知的慈悲,自以为行善,实则造孽,但罪者问心无愧,不能尤之,你毁我三魂七魄,灰飞烟灭前还得说声谢,缘这因果本由善念生。此间体会,无须解释通透。
燕三头一沉,忙抬手扶住。
“不想了,头疼。”
他的话一素辨不清真假,疲倦欲死的也似装模作样,鸦栖却从来不敢不当回事,当即熄了烛火。
鸦栖眼皮猛地一跳,兴许眼睛那块和五脏六腑牵连得紧密,全身的脉络紧跟着狠狠一缩。
“不说?吾以为你胆子大得很。”
榻上的人斜卧着,似乎只要顺着他的毛轻轻一捋,就会乖巧地任人摆布。
鸦栖不解:“是如此不错。”
燕梓桓:“听人说,那座城,每亩地上的麦穗都是金子砌的,运河边鳞次栉比的铺子,多得像是天撒下来的云彩。异国船只运来的种种奇珍不胜枚举,不论胡琴琵琶,只说小儿玩物,亦闻所未闻,引人心向往之。”
“殿下所言的,俱看不见了。”鸦栖道,“那只是一座砖头垒的城而已。”
孤舟无定,我自随之。
此喻用在那狐狸身上,也是相称。
——
——虽犹记当时,月升日暮,数年已倥偬过。
今朝,海禁已解,商路大兴,沿海口的城郡一扫战乱荒败残像,如枯木逢春,迅速抽芽。巷道之中的行者多平和貌,两侧俱为店肆,往来商贾着绫罗,朱楼高阁中妙曲不歇,一派繁盛安然。
他正身处桅杆下独酌,忽闻吆喝,原是商舟扬帆,绳索牵引着布帆渐渐撑开,隔得老远,还能嗅到那上面残留的异国海风的咸味。昔日蛮族距晏都千万丈,与前者相较,这千万丈算得了什么。
可卫玠毕竟早凋,无论是被看死的,还是胡思乱想累死的,仅止步廿七岁。
他为他主,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燕三累,却也不似很累,挑了处干净的石凳落座。鸦栖猜不准是话藏在心里头忍不住了,还是要把适才浅谈即止的给嚼嚼烂。
他把手伸入衣襟温了温,待手掌由冰冷转温凉,原欲覆上燕梓桓的眉心,终在上方一厘处堪堪收住。
长大了,照样不让人省心。
叁、夜会
“啧,亏大了。”
……
相伴如斯,已十年之久。
他记得清楚,就在半年前,也有一趟类似的逾矩。
那天燕三跌跌撞撞地回殿,鸦栖最先看到的是他额角未干涸的血,不知怎么溅上的星星点点的墨汁,底色是霜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他睁开血丝满布的双眼,舒展双臂卧倒在同一张石凳上。
他不疾不徐地行走着,地上的影子由孤零零一个增至十数道。
先前喝了点酒,那股酒意流窜在血液里,从温热至滚烫,燃得他有些烦躁。
这是看他提酒辛苦,打算半途襄助?
“总会比我活得长些。”他逗逗宋澄再逗逗那小娃娃,瞧着像逗鸟,“安分守己者长命百岁,不安于室者自寻死路,可不是么?”
燕三看了看天,一片云把月遮了一半,周遭登时陷入昏暗,仿佛上苍也因他的肆意妄为而震怒。他迎着冷风放声长笑。
“……催蝎虺化白骨,诱贪狼化狻猊,也是其乐无穷啊。”
桑老鬼道:“我桑翟瞎了足足一十五年,错认一人,便是赔命,何必拿命来愚弄你。”他挥了挥手,桌边青年当即把那小儿搁在石桌上,收好他手中的那柄骨笛。
娃娃惊醒,哇哇大哭。
年已十五的宋澄当机立断掏出一柄仿制小刀,娃娃抽抽气,顾不上哭,胖手直接去抓那额头上晃来晃去的东西。
“就凭你要我请你这碗酒。”桑老鬼嗓音又变,尖利阴森,似夜枭怪叫,“又见隐门故友,万俟御尚在人世,喜事不少,且找个谈得来的高兴高兴。”
“如何说?”
“老瞎子没法看脸。”桑老鬼指指耳朵,“可老瞎子记得声音……当年北蛮大帐中万俟远的声音,一只狡诈的狼崽,总晓得怎么把握时机。”
鸦栖无奈:“我再打些酒,还是花雕?”
“要陈的,少些无妨。最好——再买盏灯来。”太子又加了句,“给你那盏灯我挂在老地方了。”
鸦栖装作没听到后半句话,应诺作别,快步离开。
鸦栖黑着脸,偷偷摸摸顺走了燕三藏在石头洞里的花雕,视线却未曾从那男子身上偏移一厘。
“城东的豆沙包子吃没吃过?”
“怎么?”燕三哼哼。
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和半醉酒鬼谈心,无异对牛弹琴。
现在轮到鸦栖感叹了:“行行行。若真不幸言中,我认得你便是。”
燕三静静发了会愣,醉酒以后反而挺安顺。彼时明月升空,外头街坊混杂着欢笑与不成套的小曲,千只百只花灯齐点,天空红了好大半,他的双瞳仍是冷清清的深黑,好像什么光也入不得眼。
燕三并未启齿,如出一辙的嗓音是从那状似疯癫的男子口中发出,漫不经心的况味也仿得入木三分。男子恰时斜支起头,黑发垂荡,面孔棱角分明,消瘦得近乎病态,浓眉高颧,又磨出了些迫人的锐利。
男人的眼睛让鸦栖记起一些旧事。
他幼年曾夜宿荒林,中夜时篝火早被寒风吹熄,他缩成一团不敢休憩,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背后虎视眈眈。多半是野狼,或者是更引人战栗的野兽猛禽。
鸦栖不问他去了哪,燕三也识趣不追问,乏得骨头都酥软着,托着头半卧凳上,暂无安寝打算。
正是风息,鸟静,花好,月明。
那只狐狸窝在长衣里抬袖遮去半张好容貌,轻声喃了句:“我那会想知道,假使撒手不管,看着那蚕脱壳失败而亡,又是什么滋味。这茧是它的阻碍,也是它的屏障,那它是恨不得早些离开,还是依恋那里头的安稳……宁愿就此老死呢。还是长大的好,小时候杂七杂八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青红黑白,还差黄色,要不是鸦栖素衣墨黑直裾,五德之色讲不定刚好凑齐。
要他来这做什么?
鸦栖不清楚这是什么名堂,自然上前赔罪为先:“是我的错。”
府邸在塔楼脚下,曲桥水榭、幽篁怪石皆俱,大处不彰宏丽,细处无不雅致,东厢那处庭院,月牙门里影影绰绰。
门里酒香四散,其中一人回头,青衣玉带,风姿秀雅,正是燕三。
“你倒是让人好等。”
改日得令人修修这窗,便是铁檀做的窗棂,这般用力,不坏才怪。
养个侍卫,当真败家。
——
始作俑者还嫌他太镇静,不怕死地微微笑,浑不觉碧青衣襟半敞,露了一截修美颈项:“我说送,就一定送,又不会赖账,急什么。”
鸦栖心头无名火起,抬手对空一劈,直接拍开窗跃出去。
赏月吹风,静心养性最好。
“……”
送他花灯?!!!
燕三佯作苦恼状:“哎,还未送一盏给准太子妃,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来年再予你一盏如何?”
满室骤然一暗。
却也不是很暗。
这夜的月很圆,些微的星芒与月光纠缠不清地从窗扉漏入,无间隙地贴合着罗汉床与三足案的轮廓,那分明清晰的棱角与线条,全部都陷进了一种难言的安然。
而他眼神锐比霜刃,胜腊月潭水之凉,浮动着雾霭般的晦暗。
“卑职不敢。”夜风愈疾,鸦栖执起烛台往背风处一搁。“卑职听人说,跻身七雄的赵国,在赵武灵王之前常受他国欺辱,自身若不可保全,得不到他人尊重,通商一事,大概也是如此。然而蝼蚁虽小,只要够多,也可将巨象变作骸骨,置身蚁穴者要求生路,唯有火攻。”
烧成灰烬的,是那些嗜血贪婪的蝼蚁,或是一寸一尺的国土,犹未可知。要除去庞大到无力撼动的藏匿于郡县与庙堂的蚁巢,捣毁根基是必然之果,也可以独善其身个几年,看根部烂毁,枯木倒塌。
前代君王执政,值海寇猖獗,因牵涉甚广,未能清剿殆尽。后行海禁,可供与外族通商的香市日益减缩,地方赋税劳役日益加重,唯沿岸码头停泊的远航商船桅杆不增不损。上有不足,下一应而起,官官相护官官互利,小小一环悄无声息膨胀,已成龙身之上的脊骨。
“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一摸还正巧摸到吾的肋骨。”想解海禁?想跃龙门?实乃怀大志向者,倒可将权柄拱手相让,能把北地有虎狼之师的万俟一族打回草原那头就成。不提早慧聪颖至今神龙不见的万俟御,北地大将万俟远就是赤手空拳上沙场,晏国也没有能抵他麾下铁骑的长枪。
燕三不顾他心有感怀,盯紧他,似戏语一般:“小乌鸦,你说该如何做?”
而盛世再好,街坊再闹,于眼下二人,咸无干系。
一声轻微的噼啪响,是灯花爆开,旧俗以为喜兆。鸦栖截下小段烛芯,回头,另一个轻点信笺的人不知得了何种乐趣,捂头闷笑,蘸墨在宣纸上涂画,好纸好字俱销,成乌黑一团。
燕三打了个呵欠,倦倦就着供小憩的罗汉床半卧,骨头都软没了。这懒狐狸半眯着,很不正经地搭着腿,一晃晃地问:“吾记得你自言是彭城人,随流民南下。”
那船起航了,风赞其势,不久桅杆逐渐淡去,不过也可能是他微醺之故,万物如蒙水雾。
于是这山川安稳的闹市里,这烟火缭绕的土地上,这诸种叫人心生向往与眷恋的治世盛况下。
他看见的,不是怀着远大宏图气势赫赫的行舟,只是一艘沉舟破釜驶向虚无的孤舟。一艘饶是不能幸免于惊涛骇浪,饶是海怪恶鱼将船只咬得只剩骨架,饶是不能为世人所容注定为来人唾骂仍决然无悔的——孤舟。
“吾近日遇到一个……与吾极像的人。”他自顾自道,往光照不着的地方挪了挪,“吾早年游巴蜀,人多以养蚕为生。蚕吐丝化蛹,历数日方破茧而出,当时见到一个毛躁的小童,许是手痒吧,又许是看不得此物痛苦,便强行助其脱茧。”
“多此一举,此物必死无疑。”侥幸存活又如何?无此为磨难,无此为屏障,嫩肉外露脆弱不堪的躯壳,有何凭恃能避免死亡。
他抖去肩上的叶子又道:“无知的慈悲,比之有心的苛待,卑职以为前者更为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