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涧林举着香烟,安静地听她说下去。
“我跟梅荀没有血缘关系,可是精神病通过空气传染超过基因传染……”
“也许是。”方涧林微微出神地望向窗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了什么事,“你能好起来,说明他也会好起来的。”
“麦克,你去过酒店了吗?孩子们应该还没起床,妮娜在照顾他们。”梅梦云推开会客室的门,看到坐在沙发上沉思的男人,吓了一跳。她揽住身边硬朗高瘦、满头银发的男人的肩膀介绍:“这是我先生,尼尔逊医生。这是我的童年好友方涧林,亲爱的,他来参加过我们的婚礼,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我对方先生印象很深。”尼尔逊医生大步走过来,方涧林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跟他握手。从这个至少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男人脸上,方涧林能直观地看出梅梦云那两个孩子的蓝眼睛的出处。
“他是全世界最有名的精神医生之一,在活人里。”梅梦云和丈夫在茶几对面的另一条沙发上坐下,“我把许裕园觉得怪的视频发给他看了,他说在接触到病人之前,他没办法做出诊断。”
隔着一整面透亮的玻璃墙,方涧林坐在客厅沙发里就能看见身上插满了管子、躺在一堆医用设备里的病人。有很多事情方涧林还没有忘记,只是很少想起,一回想就像失忆之人重拾往事,恍惚又伤神。
十五年前的梅荀刚好十五岁,有一天他没有去上学,方涧林给他打电话,他也没有接。他租的公寓就在学校对门,方涧林是跑过去的。第一刀割得不深,血流了一段时间就凝固了。方涧林踹门的时候,梅荀正要割第二刀。
几个月后,梅荀就把抗抑郁药冲进了马桶里,对方涧林说:我不会再做蠢事了,你没有看到我正在好起来吗?
”我自然有办法把每个关节都打点好。”方涧林压低了声音,“你最好接受,否则我们法庭见。到时候你除了败诉什么都没有。”
陈信旭难以置信:“你是在威胁我?”
“你们陈家当然显赫,可是你的家只能当你的避风港,不会为你赴汤蹈火,我说得对吗?”方涧林脸上八风不动,语调很平地说下去,“我知道私生子是很难的,尤其是你的哥姐都那么争气。你本来打算在巴黎寻欢作乐一辈子,最后你还是回来了。你不想让他们吞掉本来属于你的东西,你想干翻他们,可惜你势单力薄……”言尽于此,方涧林俯身给他盖好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起身离开,“不要成为我的敌人,当我的朋友比较划算。”
梅荀哈了一声,“出了什么事?我杀人了还是撞死人了?”
方涧林抓住他没有挂点滴的右手:“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一样。”
梅荀甩开他,用掌根抵住太阳穴:“我的头好痛……什么都不记得了……”
梅荀最后的记忆是地铁站那场将下未下的雪、ng后女演员递过来的热咖啡,还有剧本台词下面的划线。地铁站是一个真正的地铁站,导演大费周章才弄到了拍摄许可证,不论如何都应该回去拍完这场戏……
“三年前,我跟你大姐在西北合作一个钢厂项目,她说你在巴黎玩野了心不肯回来。”方涧林坐在病床边的蓝色折叠椅上,交叠的手指不自觉地摸着手上的素戒。他扬起眼皮,打量着床上的病人:“陈六,以前我们要好的时候,你说假如有一天我想拍电影就去找你,你给我安排一切……这几年我过得很没意思,什么故事都没有。”
“没用的,警察一打开行车记录仪就会听见他说:哈哈,我弄死你。天皇老子来了他也要给我坐牢,除非警察局是你家开的。”汽车坠桥后,与水泥地面撞击的是驾驶位,坐在副驾的陈信旭伤得略轻一点,也在icu住了一周才转到普通病房。
方涧林轻轻摇头,口气仿佛惋惜:“没有行车记录仪,什么都没有。”陈信旭呆愣片刻,说:“所以……”方涧林打断他,态度很坚决:“所以我打算用钱塞满你的嘴巴,让你闭嘴。”
*
梅荀不是第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却是第一次头脑清醒、口齿清晰地说话:“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不是很明显吗?你差一点就死翘翘了。”方涧林的小表情很多,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挑眉。和往日总是熠熠生辉的形象不同,方涧林今天的着装很随意,没有打理头发,神情也略显疲惫。梅荀哑着嗓子,艰难地出声:“发生了什么事?张铃呢?我的经纪人在哪里?”
尼尔逊医生点头:“等他醒来,我会观察他的情况。”
方涧林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又放开,问梅梦云:“你怎么看?”
“我告诉过你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梅梦云拧上了保温杯盖子,握住丈夫的手,看着方涧林说:“我没成年就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了。十五年前我托关系进入x行,我升职很快,但是精神崩溃得更快……那段时间麦克刚好旅居香港,一个朋友把他介绍给我。全靠麦克不离不弃地照顾我,我才有今天。”
一起打游戏的时候,方涧林看到梅荀手腕上的肉红色疤痕,就像看到一个完美的瓷器摔出了裂痕,没由来的心惊肉跳。激光去疤一共做了四次,每一次都是方涧林坚持让他去,把汽车停在梅荀的公寓楼下,反复按喇叭催他下楼。
他们穿过医院长廊的时候,梅荀总是慢吞吞地跟在他背后,不和他并排走。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在医院走廊里飘散四溢,就像弥漫在森冷海港的浓雾
那时候方涧林就知道,你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的人,我永远不害怕你背叛我,把刀子从我背后捅进来。
方涧林走到门口的时候,病床上的人说:“我从来不当你是朋友”。方涧林的脚步没有停顿,推开门直接走出去了。门一合上,陈信旭就把床头柜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捶床骂道:“贱人!这个两面三刀的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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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荀昨天就已经从icu转出来,转入了带会客厅的豪华病房。
方涧林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你在平安夜开车坠桥了,副驾坐着陈信旭。今天是一月四号,你已经在c市中心医院躺了十天。”
梅荀的脑子缓慢地转动着,抓住了关键词“c市”,他急切地问:“许裕园知不知道?他有没有来看我?”
“警察很快就会来找你做笔录。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那就说你不记得了。”方涧林压低声音,郑重地交代:“假如你记起来了,你也要告诉别人:你本来想踩刹车,但是你太紧张了,你不知道自己踩了什么,接着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陈信旭指着病房门口说:“让姓梅的给我操两年,我会考虑原谅他。”
“你都瘫在床上了,用你的上半身思考一次吧!”方涧林俯身凑上前说,“我给你新联航空集团3%的股份,你配合我们做口供,放弃起诉权。具体条款我让律师跟你谈。”
“你以为花几个烂钱就能摆平杀人案?”陈信旭怒极反笑,攥住方涧林的领口说,车祸看的是他妈的痕迹鉴定,不是谁一张嘴就能颠倒是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