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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童年(第1页)

“我爸妈对我是明码标价,我想要什么,就必须努力。六十分,八十分,九十九点五分,一百分的卷子,得到的回报都不一样。”

太直白、太功利了,梅荀想,换成我一定受不了。

“这样很好。我很感谢他们,从小就告诉我没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的。”方涧林轻松地耸肩,“你知道的,他们不像你爸妈,有基本的责任感,他们完全是享乐主义者。假如是别的小孩,他们三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可是他们的小孩是我。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我一定要从他们身上得到最好的东西。”——所有的钱和所有的爱。

母亲有严重的洁癖,讨厌肢体接触,同样讨厌冲动的情感。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当务之急是把自己的思想和技艺传承给后代。她说话轻声细语,态度温柔体贴,她如此急切又如此耐心地教育孩子,可是四五岁的小孩像狗一样忠诚地爱恋着她,对母亲本人的兴趣远远超过母亲的知识,让她非常苦恼。

梅荀察觉到,每当他希望说话去掉敬语,每当他想投入母亲的怀抱,或者讨要一个吻,母亲脸上就会流露出疲惫的神情。这让他痛苦不堪,他把对母亲的依恋转移到从小照顾他的乳母身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乳母对着一张小孩的照片落泪。

一方面他感觉这是一场天大的骗局,原来乳母对他的爱只是对她亲生孩子的爱的赝品。另一方面他又隐约地察觉到残忍,好像霸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恳求母亲一样付给她工钱,让她回家照看自己的孩子。

方涧林比他年长,能记清更多东西。“你说的是我一个表姑的婚礼,现在她人已经改嫁两次,大女儿都能打酱油了。”方涧林这时候已经十七,太明白特地带人去欧洲吃一口奶油有多暧昧。“以后我带你去欧洲上学,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梅荀还是怏怏不乐,靠坐在床脚下温书。方涧林挨着梅荀坐下,凑上来看梅荀的课本,“表姑结婚那会我们还特小。一兴奋,晚上根本睡不着,你在窗边叫我,我们大半夜穿着睡衣跑出去。我就是那样冻出肺炎的。”

“你以前体质不是很好……”梅荀说。方涧林幼年和童年都多病,梅荀知道其中很多次都是装病,他只是在警告父母,不要养育第二个小孩,也别把他一个人丢在家。

“斯嘉丽。很明显。聪明和坚韧是最重要的,我喜欢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关于性取向的思考要在多年以后才进入梅荀的大脑,在那时,梅荀还以为自己成年后将娶女人为妻。

过去的人们更崇尚婚姻,总是有连办几天几夜的盛大婚礼。长大后,梅荀把他童年时参加过的婚礼和电影场景搞混。一想到婚礼,就是河两岸的钟声,风中飘扬的旗子,像山一样高的管风琴,还有巨大的奶油蛋糕。

好的食物拥有音乐的抒情性和诗歌的庄严结构,先有香气涌入鼻尖,然后是云朵一般的轻盈绵密充裹口腔,绽放出层叠的味觉体验。那场婚礼结束后,梅荀再也没有吃过真正的奶油。

一入学就是半个月的军训,许裕园抽时间去看过梅荀好几次。他对自己抠门,对男朋友大方得很,买奶茶是十杯起步,男朋友的朋友们见者有份。

事实证明是许裕园多虑了,梅荀穿着一身军训迷彩服也扎眼得很,缺什么都不会缺朋友。休息时间里,他总是被同班同学团团围住。

异性恋女生和同性恋男生就算了,还有乍一看比电线杆还直的男生冒出来:“我对天发誓我只喜欢女的,但是我的哥,你怎么会长得这么优秀?”

拍照地点在学校足球场,梅荀这个公主抱,当场就引起不小的轰动。那阵子他俩的照片满天飞,学校贴吧首页,十个帖子有八个都是他们的八卦,扒他们的恋爱细节,论他们的般配程度,大家还反复@方涧林,喊他出来提供八卦素材。

隔了好多天,方涧林才回了一贴:“不知道,我也只是围观群众……”就没有下文了。

许裕园去b市上大学以后,校园贴吧上的八卦绯闻逐渐凉掉。后来梅荀签进了经纪公司,出道之前,公司还特地找人删帖,把这点过往擦除了。

还好有园园。园园是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上天赐予我的礼物。许裕园有一双受惊吓的小鹿一样的眼睛,眼神的落脚点永远在我身上,嘴唇尝起来就是我渴望已久的奶油蛋糕的味道。我不用去日内瓦或者苏黎世了。

梅荀把许裕园的高中毕业照夹在钱包里。经纪人很不赞同,说身为艺人,就要有随身物品随时丢失的自觉,手机和钱包都不能被人翻出黑料。

梅荀置若罔闻,“我已经在努力做机器人了。”

“我相信的。”方涧林看着梅荀的眼睛,就像在说:我对你正是这样。

有一次,梅荀在房门背后听见母亲和女友的谈话,“方家那个粗野的孩子,我真怕他带坏……”、“假如小荀那么小的年纪就带女生回家,我会给他找心理医生……”他没有听完,推开门走进去:“妈妈,不要这样说我的朋友。”

母亲去世以后,他发现世上唯一认为自己强过方涧林的人已经走了。从此他信奉的一切都开始失落,整个世界都在静悄悄地往下沉。

控制手腕均匀地转动,用不锈钢汤匙把面糊抹开,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抹成一个巴掌大的正圆——当然是儿童的巴掌。姐姐一定不记得做幸运饼干了,对她来说,和家庭教师躲在花园里调情远比亲子活动更重要。

给烤过的饼干翻面,贴上剪好的纸条。母亲抓着他的手,教他把饼干对折,包起纸条,再往杯沿压一下。最开始,大家把祝福语写在普通白纸上,爸爸总是把纸条吃进嘴里。为了爸爸的健康着想,采取了改良政策,打电话去商店购买食用色素笔和糯米纸。

有一些纸条是梅荀很喜欢的,收集在扇形的古董铁皮盒里。直到今天,他还记得纸条上的话,也能分辨出全家人的字迹。搬家的时候,有千万件更需要带走的东西,铁皮盒就永远遗留在厨房水槽正上方的橱柜里了。

梅荀问:“你不会觉得……”

方涧林摇摇头,一脸倨傲的神情:“用智慧谋取的比天然得到的更甜蜜。”

你难道不相信有一种爱,它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没有先决条件,不提任何要求?梅荀问。

他以为母亲会为他的善良而感动,没想到母亲极其冷淡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接着和平常一样问起他的功课。他羞耻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连“为什么”也不敢问出口。

回忆起幼年时期的事,梅荀对方涧林说:“你是另一种材料制造成的,完全没有痛觉神经。”

方涧林只在家里撒娇撒痴,在学校跟人打架,磕破了膝盖也好,额头也好,血哗哗往下流,他一声不吭就站起来往前走。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深夜里,他们穿着单衣在举行婚礼的草坪上漫步,手电筒只能提供小片的光亮,照亮脚下的石子小径,还有沉睡在草坪上的方尖碑、石灰拱门、白帷幔餐桌和意大利露台。

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白天去城里看的戏剧,和电影,学校与同龄人,无论从哪个点出发,话题的最终点永远指向父母和家人。

自从有记忆起,半夜里,梅荀呼喊着妈妈醒来,总是看见保姆的面庞。无论他如何哭叫,都只有保姆把他拥在怀里,喂他喝奶。母亲不顾性命生下他,却从没给他换过一次尿布,也从未跟他睡在一张床上。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梅荀说,“而且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我在听。”方涧林摘下耳机,放下游戏机爬到梅荀身边,“在苏黎世或者日内瓦半山腰的酒店,就有你说的这种奶油。”

梅荀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梅荀刚到b市,立刻看好了房子,还是许裕园劝他:“大学同学不会像高中那么亲密,你一开始就搬出来住,会没朋友的,还是先住校熟悉一下环境吧。”

梅荀一想到普通男大学生的卫生习惯就头皮发麻,千百般不情愿。

许裕园抱着他哄:“是谁这么幸运跟你同寝?每天早晚都享受专人打扫寝室的服务。”

许裕园很害怕照相机,镜头下的他表情呆滞、手足无措。拍了很多合照,都是不好看的。梅荀双手捧住许裕园的脸颊说:“放松一点,只是毕业照而已。”

许裕园哦了一声,猝不及防就被人抱起来。梅荀一手搂腰一手捞腿弯,打横抱着许裕园,对拿照相机的同学说“就这样拍”,让许裕园“不能看镜头就看我”。

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身上的每一寸都迷人。许裕园抱着梅荀的脖子,痴迷地盯着他的鬓角和下颌骨线条,几乎迷失了自己。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把这一幕记录了下来。

母亲认为他天赋很好,生前很希望他学音乐。母亲走后,梅荀很多年都不愿意碰琴。要不是他数学太差,他甚至想去读理科。

“你在想什么啊?”方涧林听完还挺暴躁,“真不至于……相信我,你这辈子都不会穷到没饭吃的,搞点自己喜欢的专业吧。”

梅荀看着方涧林的脸,一瞬间脑子里涌出很多阴暗的想法。从小到大都形影不离,一度以为我们连命运也捆绑在一起,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你?

记不清是在哪一座城市,是酒店或者私宅,只记得门口的翠绿草坪一直蔓延到湖岸。钓鱼竿极重,他用尽全力拖住咬钩的鱼,就像和水鬼抗衡。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是穿着白色晨衣的母亲探出窗框向他招手。窗框是画框,一幅古典画在阳光下活了过来。他奋力向前奔跑,穿过草坪,不顾一切地跑上楼去。父亲拿着渔网冲过来,码头只剩下一根空鱼竿,十磅重的大鱼早就逃之夭夭。

猫和狗梅荀都喜欢,可是讨厌马。每次穿着制服坐在马背,拉着缰绳,他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斯嘉丽和白瑞德的小女儿就是骑马跨栏的时候摔断脖子。”方涧林听完哈哈大笑,骑着马小跑着超过他,绕着他转一个圈才放缓马步和他并排同行,“淑女需要侧坐在马背上,你比她安全很多。”——用母语说出这些话,无论如何都很怪,也许是用英语说的,梅荀已经记不太清了。

“你喜欢斯嘉丽还是梅兰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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