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赶不上早课了,许裕园推开阳台门,走进屋里把烟按灭,拉着喻雪良大步往外走。
酒店走廊尽头的巨大玻璃墙边,有几个年轻人端着饮料在聊八卦,许裕园很快意识到自己就是八卦对象,听到了“快看那就是小梅哥追了五年的前任”之类的。
许裕园加快脚步往电梯口走去,突然间,两个小孩从房间冲出来,撞到许裕园的膝盖,然后跌坐在地上哭着喊妈咪。
“你太自以为是了。”方涧林怒极反笑,“我在剑桥的时候,他给我发过一次邮件。”
事隔十年有余,有几段话方涧林至今还能记清:我现在过着快乐又结实的生活,连空气里也充满他对我的爱,让这间逼仄的公寓变得可以忍受。同样的租金,在首都找到的房子会比家里差一点。你一定不想听我长篇大论,下水道堵塞怎样引发我的强迫症……妈妈总是说,从小被正确地培养对音乐的感觉,这个gift会在成年后展示出作用……可我现在最感激她的是,她教会了我如何搭配食材,煮出好吃的饭菜,还有打扫房间的每一条缝隙……
“你没有意识到吗?跟你在b市读书那几年,就是他的极限了。再往下的生活,等于杀了他。最年轻的时候尚且这样,人只会越活越过去,他逃离不了自己的出身,他始终是需要我的。”
“你很难接受他有重型精神病吗,精神分裂之类的?”
“精神分裂首次发病都很早,他怎么会活到三十岁突然得病?而且精神分裂和抑郁症完全是两个谱系。”方涧林说,“退一万步来说,也只有证明病人在急性发病期,完全丧失理智,在病理动机下作案,才能免除刑事责任。”
“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告诉我陈信旭要害他,找人监控他,给他下药,一大堆胡言乱语,这就是病理性动机。”
方涧林捏了捏鼻梁,疲惫地说:“这些东西,你们说的这些,抑郁症之类的,都没多大意义。”
许裕园听完却很在意,问张铃:“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幻觉?被害妄想?”
张铃若思索了一会,神色茫然道:“没有吧,就是更孤僻,更目中无人了。他不爱跟我们谈心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告诉你他是我前任的哥哥?……才不是啊!他们俩很有意思的,除了干上床以外什么都干。”电梯里有一大面镜子,许裕园认真打量着自己的脸,说是面如菜色也不为过,喃喃自语道:“我前任也是很怪,择偶这么跳脱。”
“你们有一点像,都白得闪闪发亮。”电梯门打开了,喻雪良推着许裕园的肩膀往外走。
许裕园不爽道:“是吗?皮肤白很常见吧……”
大家都反应平平,许裕园说还有一个更怪的。他点进一档综艺节目,轻车熟路找到梅荀当嘉宾那一集,把进度条拉到中间。“你们看这里,有人碰他一下,他吓了一大跳。我觉得不是节目效果,他是真的被吓到了,下半场他一直手抖,别人跟他说话,他就像听不见。”
这一整层楼都被方涧林包下了,梅荀的工作室团队也住在这里。几分钟后,张铃带着梅荀的病历本来敲门了。她把病历摊开在玻璃茶几上,严肃地解答了大家的疑问:“是的,他精神一直不太好的。”
精神科的病历本很厚,从五年前开始,梅荀就被诊断出患有中度抑郁,伴有轻微的焦虑、强迫。
许裕园蹲下身把小孩扶起来,检查他们有没有受伤。一个女人打开房门走出来,许裕园仰脸看到她,怔了一怔,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姐。两人寒暄的过程中,孩子们就在旁边打闹,粤英混合地叫嚷着要见大明星舅舅。
电梯门合上后,许裕园靠住墙壁,终于把端着的肩膀放松下来,“她是我前任的姐姐……好险啊,我差点没认出来……”
喻雪良问:“你不是说你前任是无亲无故的孤儿,怎么突然有这么多哥哥姐姐?”
“我明白你的意思。”许裕园抿了一下嘴唇,“但我还是希望他自己承担,让法官来判决他是否有罪。”
方涧林为许裕园的铁石心肠吃惊,几乎咬不住烟,“你真的想让他坐牢?想让他接受比坐牢还不如的强制精神治疗?他会死在里面的。”
“你让他自己背负,他一定会活下来,他比你想象的坚强多了。”许裕园的语气很笃定:“假如你用权势,提前为他免除所有重量,以后他还会再自杀,或者……再杀人。”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陈信旭又不是好东西。”方涧林接着质问:“你在电话里就听出他有危险,为什么不管他?”
许裕园的态度也激烈起来:“因为我救不了他,你才是他的‘救世主’!”
方涧林冷静地吐烟圈,许裕园忍不住出言指责:“每一次都是你,给他安排什么样的对象,什么样的房子车子,教他如何光鲜亮丽,如何功成名就。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你随心所欲地干扰他,他才永远过不好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棵树,它本来可以自然生长,是你无视它的生长周期,总是一时兴起跑过来摆弄修剪,最后把他害死。”
方涧林把许裕园带到阳台,合上了阳台玻璃门。许裕园倚在阳台的雕花铁栅栏上,用手掌拢住火苗,低头把烟点燃了,“地上没有刹车痕的话,就算你能搞定陈家,检察院也会起诉他故意杀人吧?”
“乐观一点,我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梅荀驾驶的汽车非常老旧,汽车的事件记录系统等于没有。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存满了,最新录像是两年前。事故发生的时候,雪突然下大了,道路摄像头没有拍下清晰的影像。方涧林说,“只要陈信旭赶紧醒过来,配合我们这边的意思,这就是一起油门当刹车的意外。”
方涧林说话的时候,总是强烈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许裕园挪开眼神去看阳台下面的酒店花园,喷泉里的圣女石像庄严地沐浴在冬阳下。
“这么白不常见。”喻雪良又说,“五官不像,不过气质也有点像,我说不上来。”
前任怎么会这么气人啊,都躺在icu了还能气人,许裕园真想冲进icu把他打一顿,然后抄起喇叭对准他的耳朵喊:别幼稚了,你这种一颗心爱了两个人的混蛋,你死了我会立刻忘掉你,不会为你守一天的寡,所以你赶紧给我醒过来。
“一开始是失眠,后来他越来越懒,不想工作,不想出门,不想起床,我们就意识到他有病,找医生给他开药。”张铃十指交扣,搭在膝盖上,战战兢兢地表示经纪公司有尽职尽责地照顾艺人。“吃完药他就正常多了,有一段时间我们给他找了一个私人的精神医生……”
方涧林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出事那天他吃了抗抑郁药?”
“得病是之前的事,后面他逐渐好了,有一两年没吃药了。”张铃说,“我当时在片场就觉得他不对劲,打电话让医生从b市飞过来。我原本打算跟陈信旭一起去找他,不过接机的助理被借走了,我只好去机场接医生。要是我去找他,说不定就不会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