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不杀——”
拂晓，狼烟散去，血水渗进了灰色的土壤里。
山寨众人的喊声冲破天光，在城外久久回荡。
“王爷对黄衣军，是有感情的.....”唐莲侧头躲过两支箭，忽然又提高了嗓门:“贺大哥，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滚滚浓烟里，贺彰连忙扬声回答:“唐小子有话就说！”
“进城之后，投降不杀，可不可以——？！”唐莲嘶声问道。
注: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大轮，上立二梯，各长二丈余，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以窥城中，故曰云梯。
“秦霜只求萧爷，能够留他一个全尸.....放他家眷一条、生路。”秦霜张开苍白的唇，低声道。
这句话听入萧乾耳中，犹如整个人被雷击中，令他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
秦霜、秦霜在为一个外人求他？
他从来都觉得，萧乾是明白他的。
但眼前的这个人，又是如此陌生。
“本王没有为他哭。”默了默，秦霜低笑一声，泪无声的混进了雨里。
在这淅沥的雨下，秦霜的眸中泛着氤氲的湿意，惹人怜惜。
萧乾深深握住他的肩，吻的激烈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里。
“你干什么——？！”好不容易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秦霜堪堪地推开他，正要发怒，却看见了萧乾眼底如火如荼的妒意。
“王爷.....”看到他孤身站在雨里，唐莲想要上前，却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走向秦霜。
“是师父.....”他缓缓后退，示意众人不要上前。
“秦霜.....”萧乾伸出手，刚要碰到那人消瘦的肩膀，却被秦霜轻轻避开。
他攥紧缰绳，眼底流露着淡淡的哀伤。
“啥？”贺彰停下了动作。
“他们.....是王爷前半生的心血。”唐莲哑声重复:“他们是王爷一手带过的兵，从每一招、每一式，再到兵法、谋略，都由王爷亲自栽培，就连此刻这些狼烟，都是驻守北疆的多年，为抵御外敌，王爷亲手所制......”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滴打在冰凉的尸体上，蜿蜒出血淋淋的痕迹。
“那是错的.....”微冷的雨中，秦霜低垂眼眸，静静的俯看着蒙毅的尸体。
“如果.....能重来一次，本王会告诉你，那是错的。”
秦霜颤抖着回握他的手，一遍遍道:“本王知道.....本王知道。”
蒙毅脸上的犹豫和遗憾消失了，他仰望着天，睁大了双眼。
秦霜压下胸口的剧痛，哑声问:“值得吗？”
“不要——！”秦霜瞪大双眸，冲过去想把人救下来，却没能握住那冰冷沾血的刀锋。
“你还有妻女，你死了，她们该怎么办？！”
眼看蒙毅倒在血泊里，秦霜红着眼蹲下身，凄声道。
那个时候的秦霜根本不曾想到，这些话，会害了对方的一生。
“一日为臣，终身为臣，王爷，只要卑职还是黄衣军的将领，就要守住京都、守住君主.....”蒙毅低声说着，把刀刃压入自己的皮肉里。
“卑职明白，眼前的王爷，已经从阴暗污秽中走了出去.....可卑职，却也有不得不坚持的东西。”
蒙毅守疆多年，年岁比他大，起初极看不惯他激进的打法。
王爷，卑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去送命！看着兄弟们送命.....！
为了不让他涉险，蒙毅时常冲在最前方。
就在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急喊。
“王、王爷.....”蒙毅诧异地看着来人，灰白的唇上下抖动。
“蒙毅，你这是何苦？！”秦霜翻身下马，走上前两步，远看着他狼狈的脸庞，一字一句道:“唐莲来之前，本王嘱咐过他，只要投降，一律不杀.....蒙毅，萧治的大势已去，你何苦为他搭上性命？！”
“本将宁可死，也不会降！”
“将军——！”众士兵急忙上前，想要阻止他自戕。
“都别过来！”蒙毅大吼一声，颤声道:“你们.....给本将听好了.....我死之后，你们就打开城门，迎渡关山的队伍.....进城。”
“将军，我等.....还是降了吧！”小兵哑声道。
“降.....？”
“没错，现在投降，我等还有一线生机！将军，降了吧.....！”
天阴沉如墨，猩红的血飞溅在残垣断壁上，望着四周奄奄一息的士兵，蒙毅的表情一片茫然。
“将军——将军！我们.....我们就快撑不住了！”
身边的小兵颤声喊道，拽回了蒙毅的思绪。
看见他们献祭般的行径，唐莲皱起眉，对蒙毅喊道:“蒙将军，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这么做，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眼下北梁奸臣当道，灾荒四起、民不聊生，你为了什么，要如此坚持——？！”
蒙毅的背影一僵，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对身旁的士兵下令。
只能进，不能退。
一时间，硝烟和嘶吼声在夜空疯狂的肆虐，贺彰用布巾捂住口鼻，手持铁盾冲在唐莲身后，瞧见城楼上燃烧的狼烟，他忍不住感叹。
“王爷真是神了，不光预料黄衣军会用火箭防城，就连这毒狼烟都想到了！”
他遥望着危耸的城楼，轻声道:“他们撑不了多久的，快去找王爷，让他想办法.....”
“这、可是，从这里传信到卧玉镇，怎么着也得两天的功夫，咱、咱渡关山就这么不打了？”贺彰惊讶的发问。
唐莲揪起英眉，再三思虑之后，艰难的开口道:“如果.....明日晌午，他们还不肯降，我等、便直接杀进去——！”
唐莲立即拦下他:“贺大哥，我们斗不过他，也不能杀他。”
“啊？为、为何？”贺彰不明所以。
“因为他是蒙毅。”唐莲咬紧牙关，轻声道。
“将军！将军饶命——！饶命呐！”看着那铮亮寒冷的刀锋，他连声求饶道。
“捡起你的兵器。”蒙毅抬起下颌，眼中布满血气:“我蒙毅带不出苟延残喘的兵！要是不想死在本将手里，就拿起刀枪，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我、我.....”在他锐利的视线下，小兵两腿颤抖，最终重新拾起箭弩。
众人闻声，立刻向那人望去。
只见那人身披血迹斑斑的铠甲，左手握战旗，右手持刀，怒睁着一双虎目，笔直地站在烽火台上。
“蒙.....蒙将军，我们的兵力，大部分被调至秦府和皇宫.....现下，城防只剩六千余人，怕是.....撑、撑不过今晚！”一名小兵走上前，向眼前的将领禀报道。
熊熊战火下，巨大的木桩撞击着城门，不到半柱香，城墙就被炸出了残破的窟窿，
“再、再这么下去，咱们会死在这儿的！还、还是降了吧.....”
“降、降了......”
唐莲抱紧怀里的长刀:“敌不动，我不动，王爷说过，等秦府烧起来后，我们再开始行动。”
“得嘞。”贺彰应了一声，便抱着后脑勺，和兄弟们退到后方。
灼热的晚风里，一缕死气在城外蔓延开来，子夜，像一望无尽的海水，冗长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城墙之上，一部分黄衣军已有几分动摇。
唐莲看准时机，立刻冲众人高喊:“放雷火，上云梯（注）——！”
众人听令，纷纷抬起宽大的竹木桩，向城门撞击过去。
贺彰没有应声，只冲身边的兄弟们吼叫:“大家伙儿听着！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刀剑厮杀中，听闻他的话，其他人也随声喊开来。
“投降不杀——”
唐莲说着，眉头又皱了起来。
“但现在，他要为了师父，亲手毁掉自己曾拥有的一切。”
“唐小子.....”贺彰觉得嗓子眼有点酸疼。
他头痛欲裂，顿时红了眼。
“秦霜，你用求这个字.....你怎么能、你在为他求我？！”他哑声怒斥，粗暴地摇晃着秦霜的肩:“你怎么能、怎么敢——？！”
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急于宣泄着内心的彷徨和恼怒。
“蒙毅保住了家族的荣耀，也保全了最后一丝体面......本王、为何要哭呢？”
“我啊、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霜儿.....”望着他空洞的眼眸，萧乾紧握住双拳，一向淡漠的心竟在此刻泛起剐心之痛。
“霜儿，爷不准你为别的男人掉泪。”
秦霜心尖一颤，内心涌起的不知是何滋味。
有疼、有苦，还有失魂落魄的悲。
“不要.....别、别碰我.....嗯唔！”
他躲避着男人的触碰，却被萧乾扣住手腕，紧紧地抱进怀里，接着便凶狠的吻住了他的唇。
“萧乾.....嗯、嗯哈——你放开我.....！”
“可是、蒙毅，没有重来了......”
说出这句话，秦霜怔怔地低下头，视线陡然变得模糊。
他一身白衣被雨水浸透，孤零零的身姿，如一叶浮萍，寂寥无依。
“为了那样一个君主.....值得吗？”
蒙毅动了动脖颈，轻轻回答两字。
“值、得.....”
蒙毅的喉咙已经被割断，大片的血水渗进土壤，在土堆里晕出刺眼的猩红。
听秦霜提及妻女，蒙毅的眼里有了一丝波/动。。
“求、王.....呃.....”他发出艰难的吐息，眼神里充满哀求之色。
“蒙毅.....”凝视着他惨白的脸，秦霜的凤目晦暗如渊。
“卑职不怪王爷.....”蒙毅忽然释然的笑了，他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只有与王爷守疆的日子，我才觉得，自己没有白来这世间一趟.....如果让卑职重选一遍，我还会选、跟随王爷！”
说罢，他手腕施力，用刀刮开了自己的喉咙。
秦霜自是不服又烦躁，有一次，他被蒙毅扰的不厌其烦，便冷声道:“一日为臣，终身为臣。”
——你们蒙家世代为将，你是蒙家子孙，岂能贪生怕死？！
——让开，本王就是死，也决不后退半步！
临出发前，秦霜让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布巾和面具，起初贺彰还觉得累赘，可眼下他才知道，这些玩意能救他的命。
“这、这是咋想到的啊？”他砍掉从身边飞过的箭羽，好奇的问道。
唐莲策马飞奔的身影一顿，遥遥望向城楼上的人，轻声道:“因为他们都是王爷带过的兵。”
听着他的话，蒙毅露出苦涩的笑容:“王爷，可还记得，在北疆时，您对卑职说过的话吗？”
秦霜的瞳孔一颤，深深地望着他。
他十四岁初到疆域，身怀绝顶功夫和对萧治无上的忠诚，上战场杀敌前，总要冲到最前面去，因此害了不少无辜士卒。
“将军.....”听着他嘶哑的嗓音，小兵们泣不成声。
“能活下去、就好好活！”蒙毅含笑叮嘱过后，举起刀刃，准备割破自己的咽喉。
“蒙毅——住手！”
“是啊，将军.....降了吧！”
周遭的小兵都停下杀戮，忐忑的劝道。
蒙毅闭了闭眼，不顾众人的期盼，猛然拾起长刀，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秦府、皇宫的增援有没有到？！”他张开口，厉声问道。
“没、没有.....秦府已经自身难保、皇、皇也快被攻陷了.....”小兵惊惶的回应。
蒙毅听罢，面目变得呆滞:“这、这是天要亡我.....亡我北梁，天、要、亡、我.....”
“死守城墙——不得退缩——！”
“你.....！”唐莲被他气的脸色涨红，唯有狠下心来，对贺彰道:“贺大哥，接着放雷火。”
“.....好。”
有了他这句话，贺彰不再多言，立即派人去递信。
城外因战火覆上一层阴霾，两方军队再次展开了厮杀。
黄衣军紧跟着蒙毅身影，纵身跃到云梯上，用近身搏斗拖住山寨的攻击。
“蒙毅.....就是那个驻守北疆十余载，曾砍下过倭贼首级，悬于城上三天三夜的蒙毅？”一旁的小兄弟忽然问道。
“正是。”唐莲点了点头。
他的神情格外肃穆:“普天之下，有可能劝降蒙毅的人，恐怕只有王爷了.....贺大哥，你快去派人给王爷传信，蒙毅若不降，只会死更多的人.....”
“我要活.....我想活.....”
在他的影响下，身后的士兵也拿起刀剑，在满天灰烬中，再次已肉身做盾，守护城墙。
“他娘的！好不容易要降了，这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程咬金？！”看见黄衣军重振旗鼓，贺彰怒不可遏地抄起手里的砍刀，高声骂:“兄弟们，都给俺上！先弄死那个拿旗的犊子！”
蒙毅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将、将军.....”
小兵忐忑的低下头，刚要后退，一把长枪却架在他的脖颈上。
看到护城河旁血淋淋的尸体，一些小兵已经放下了兵器。
正当这时，城楼上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低吼。
“所有人给本将听令，不战而降者，杀无赦！”
直到京都的天空燃起了火焰，唐莲才高喊一声。
“放箭——！”
王爷说过，一旦起火，就是秦府被包围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