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熟悉。
是曾经有过仙缘的弟子吗?屠茨想。或许在镇缘宗或者仙道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丝绢后面,那女子突然侧过头,望向屠茨这边。
外面的人群一阵喧哗,纷纷往一处挤,维持秩序的伙计拦不住人群,买票的伙计立刻跑出去帮忙。
“玉梨小姐回来,不营业。”他喊。
人挤人挤人挤人……屠茨虽然可以稳稳当当站在人群中不动如山,但他也不想留在这里凑热闹被人当柱子似的扶来扯去。明天有曲子可以明天再来买,先去书市把话本和买了,也算完成了一半任务好回去。
好容易挤到售票处,连伙计都心不在焉,一边频频往外面张望,一边跟面前的客人交流:“对不住了,今天没安排曲目,明儿个有新曲。不,玉梨小姐的安排咱也不知道。嘿哟,这有什么好塞的,谢谢您。老熟人了,一定给您留张票。”
“戏折子在哪里买?”屠茨问。
伙计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人高马大往旁边一杵的修士吸引了,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侧面,即便伙计知道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也被吓了一跳,不过看脸还是个毛头小子,语气也很礼貌。
二楼的书大多都是悲剧结尾,其余的也都是正剧结局。
书房是按体裁与结局分类,那三楼的岂不是都是喜剧与师尊想要的类型?
靠直接翻看结尾挑选出几本书后,屠茨直奔三楼,却被卡在楼梯间,难以继续前进。
书的存储量确实惊人,全是大部头,分门别类得很细致。屠茨从最右边的书房看起,很快排除了不需要的类型。绝大多数书怎么看怎么是新的,许多成套的书一点折痕都没有,甚至没有裁页。屠茨小心翼翼地翻看主要内容,生怕留下痕迹。他很快排除了一楼的书籍,从正中央会客厅侧边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的书杂了许多,有人物传记、野史、话本、戏折子、,还有许多连环画,有的空白区域歪歪扭扭的留着稚拙的字迹,像是小孩子启蒙学习阶段的涂抹。中间的书架上零散插着一些夹着纸条的书,有的书里有娟秀的小字批注。
比如一本描述霸王乌鸢的野史,里面的乌鸢不是正史里记载的那样杀了自己被梦魇附身变得暴虐淫荡的君主兼丈夫后自立为后主,开疆扩土,而是用“净化”清除了梦魇后把自己的寿命与健康分享给了丈夫,协助他成就一番伟业。国泰明安后,因乌鸢自己已无法生育,三请君主广纳后宫。君主开枝散叶之后,寿命用尽。乌鸢孤独一生,抚育小皇子成人后含笑而终,与先帝合葬。
屠茨安慰道:“没关系,只剩两三个月时间了。”
“不啊,还有一年零七个月呢。”小风很自觉地继续说,“因为我还犯了其它的错,被罚时间一直在累积!”
“……”这是犯太岁了?屠茨颔首道谢,“小风姑娘保重。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参加仙门的祈福活动。”
师尊曾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血统遭人厌恶嫌弃,但不是,师尊给了他足够的关爱,他知道因为血统出身就歧视别人的人是傻逼,他真的只是不喜欢人多,也只是喜欢师尊在聚完会后记得找到他,撒娇似的说:“今天没吃好。”
然后他就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给您藏了您爱吃的点心。”
给予师尊,照顾师尊,看着他因为自己而满足微笑。屠茨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直接请辞下山成亲不就行了吗?同门还会送礼金祈福呢。而且怎么还没有走到,雨笠原大得不该建在城市中间了。屠茨礼貌回答:“我从小长在仙门,早已习惯那里的生活,师尊也从未苛待我。”
“你说的‘师尊’,他很厉害吗?”小风眼睛亮晶晶地问。
你说这个我可来劲儿了。屠茨清清嗓子,开始滔滔不绝的细数师尊的一百零八种好,完全没有之前清冷又戒备的样子。
“一路上染了不少风尘,我先去整理一番。仙师见谅。”玉梨垂眼行礼,提醒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小风会带您去玉枝阁,里面的书目任您挑选。”
屠茨连忙还礼,动作到一半意识到对方不是仙门中人,硬生生扭回纠正,显得笨手笨脚的。
叫小风的,也是领屠茨进来的那个侍女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玉梨很快收回了目光,眼睛也变回正常人类的模样,只是瞳色有些浅淡,像融化的麦芽糖。“小女名唤玉梨,是慈殊老师的门外弟子,因没有仙缘回了凡尘。此前是我的术式,可以依附人体传音。本想表明身份,不料唐突了仙师。”
“无事,叫我屠茨就好。”
“恕我无礼,可玉梨有人命关天的要事跟慈殊老师商量。此前去镇缘宗拜访,得知老师出门云游,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家门口遇到了仙师。”她的眼睛掠过一丝阴影,带着些哀愁,“可真龙神君的需求是万万怠慢不得的,还请仙师挑选完书籍之后允许我一同去见老师。”
不同于桃源乡节日所请的戏班,雨笠原显然具有相当的规模。大门进去经过两道小门才看到戏台。桌椅摆设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和周围像是古董的摆件放一起显得并不陈旧,倒是古色古香,颇有历史悠久之感。
戏台宽而深,搭建得十分高大,除了离戏台最近的雅座,周围设有半环状三层坐台,如果不能就近观看享受最佳视听和茶水零嘴,得个座位单纯的享受一下曲子也不错。
软轿到了戏台前便停下,玉梨小姐轻飘飘地下来,轿夫迅速担着轿子离开,侍女马上为她系上领口处蓬着一圈雪兔毛的披风,,然后站到远处。
“不必。”有些古怪,屠茨只想低调行事快点回到师尊身边。
“请小仙师看看第二大藏书馆也不必?”侍女的语气一变,几乎像个成熟的女性在说话。
她被附身了!
被打发了。
屠茨在门口徘徊了一阵,房内没有动静,应该没有什么受伤了躲起来默默包扎的情节。屠茨决定速战速决,完成买书任务回来,师尊有什么需要他也可以立刻帮忙。
然后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尽管无法看清面容,屠茨的大脑仍给他发送了一个强烈的信号:对视了!
同时,原本四个动作一模一样到有些诡异的侍女产生了不协调,离屠茨最近的女孩脱离了她们行进的整齐节奏,目标明确地朝他走来。
“玉梨小姐请小仙师入雨笠原一聚。”侍女轻轻颔首,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视线直勾勾地往屠茨脸上瞧,里面有藏不住的好奇。这点孩子气的举动显示了她并非真的是人偶,仅仅是个符合她年龄的女孩罢了。
屠茨顺着人群的走向“流”了出去,期间尽量避免了被碰到。他看到一乘由十二名轿夫担着的豪华软衣式轿子正徐徐向着雨笠原大门过来,轿子的四角还有四位侍女打扮的女孩跟着,尽管隔得有些距离,她们统一的步伐显示出训练有素。除了面貌不同,她们的衣着妆容打扮行动相似得像是在同一根木杆上表演的娃娃。轿夫们统一着装,走得很稳,几乎没有起伏,轿子像是在飘。轿帏是半透明的丝绢,既轻盈又有垂坠感,朦朦胧胧映出一个端坐的女子。那女子给人一种极美的感觉,每当你感觉自己能一窥芳容仔细瞧时,却又发现其实看不清,实在叫人心痒难耐。
屠茨也在仔细瞧,那个女人……有奇怪的气息。
不,不是奇怪。
没事长那么高干嘛?伙计默默抱怨,面上很热情地说:“咱雨笠原的戏折子都是听后免费送。这是咱们的曲目安排,您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下面还有伶人与角儿,也可以根据喜欢的人来选。”
宣传册看起来很专业,听起来也很有安排。可惜屠茨本人对戏曲不感兴趣,他还着急回去呢。他说:“我付票钱,请直接把折子给我。”
伙计惊奇地看了他一眼,“您真有财气。雨笠原也不能占您便宜,咱家伶人可是顶顶好的,有专门的乐师,曲目都是市面上最新的,今天……”
屠茨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戏园子的卖票的吆喝声。他越是接近,越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时不时有人转头看他。他实在抢眼,修士打扮,背着一个用布包裹的细长圆筒,金发金瞳,比周围人高出一大截,根本不像本地人士。屠茨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不自在的地方。看长相打扮热闹的总比那些看魔界后裔热闹的强。
即便是繁华城镇,不是节日庆典也根本不应该有这么多人,而且大家聚在戏园子门口,没有争先抢票,只是望眼欲穿的盯着街道尽头。
似乎在等着什么。好像在说什么水果?屠茨着实难以理解,但不关他的事,他只想快点把戏折子给买回去。
楼梯直通的小房间显然是女子的闺阁,梳妆台,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右边靠着一张大床。尽管没有人,于礼也不应该随便进入。不过三楼的书本册子显然更多的符合师尊的要求,一侧书架上塞满了代表是戏折子的硬壳封皮。
旁边批注:气死我了!乌鸢憋屈死了,为他人做嫁衣裳。霸王已死!
这本书其实基本符合正史的走向,严格来说只改动了乌鸢自己纳国婿生子的事件。不过,当乌鸢的所有动机都变成“丈夫与丈夫的国家”,“霸王乌鸢”还存在吗?
这已经算是改编了,不过屠茨无法肯定这本书的结局究竟是不是悲剧,对于霸王乌鸢和做批注的读者来说大概挺悲剧吧。他最终把书放了回去。
小风还礼。屠茨进去后,她的眼睛迷茫地眨了眨,看着小仙师的背影兀自疑惑道:“什么时候就送到这里了?好像忘记说什么了,他的话可真多。”
屠茨进去后,发现里面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以直达天花板的书柜隔断空间,门的地方以珠帘或轻纱替代,显出一种秀气柔美的闺阁气质。
他先折了一只写明情况的夜枭飞往客栈,再细细打量这个小屋。
这次轮到小风一点话都插不进去了。屠茨还没有说完,小风领他到了一个三层小楼,一脸对仙门幻想破灭的表情,欲哭无泪地说:“进去就是了,仙师请自便。”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屠茨问。里面没有人的气息,就这样放心的让他一个外人进去?
“我冬天值夜把书掉到了炭火里,小姐罚我半年内不许入内。”小风很伤心。
“小风,不得无礼。好好招呼贵客。”玉梨没有什么威慑力地斥责,她自己的脸上也染上几分笑意,复又看了屠茨一眼,翩然离开。
小风是个活泼性子,显然是个人类,对自己被附身传音的事情似乎毫不知情。灵石一点反应也没有,至少证明玉梨和她的侍女没有修炼邪术,未曾害过他人性命。屠茨在和她的聊天——小风负责叽叽喳喳,屠茨负责嗯嗯啊啊——里得知玉梨是雨笠原的主人,也是红遍了大江南北的名伶。这里是雨笠原的第二大分店,本店在邗州。
“那你们的生活一定很辛苦也很无聊吧?”小风说,“我读过的故事里,很多都是仙门人士爱上红尘中人,于是放弃修炼成仙,冲破师父啊掌门啊魔王啊之类的阻碍,和爱人百年好合呢。”
师尊交代的好像挺随意的,把自己赶出来之前不是还干脆弄忘了嘛。不过师尊不舒服,还是不要去立马去打扰比较好,最起码自己先知会师尊一声。屠茨应允下来,好奇地问:“我从未离开桃源乡,此次是我第一次外出游历。即便衣服是镇缘宗的形制,玉梨小姐是如何得知师尊也在?”
“仙师身份特殊,慈殊老师曾以性命担保,所以……”玉梨见屠茨一脸震惊,同样露出惊讶的神情,“仙师不知道这件事?”
“我以为……我就是被师尊捡到,带回镇缘宗普通的养大。”虽然他知道也遇到过对他的身份不友好的人,但从未想过慈殊仅仅为了让他能活下来就付出了如此之多。他一时间心绪大乱,只想回去见师尊,完全忘记了继续问玉梨是如何得知慈殊也在的。
玉梨很漂亮,有一种天生便能抓住他人目光的异常气质,她走到屠茨面前才抬眼去瞧他。
屠茨一愣,玉梨的眼睛不同于人类,以瞳孔为中心,黑色的圈状花纹细细的绕在她不断变换着颜色的虹膜中,一旦与她对视,便会被吸引着一直往里面深入,直到毫无反抗地坠落。
嗯……有点像蚊香。屠茨想,不过说给一个明显爱惜自己美貌的人听显然讨打,屠茨闭嘴,带着已经有点僵硬的礼貌微笑与玉梨对视。
茨脸色一变,下意识侧身护住背上装着液态陨钢的长筒。抬手就抽出符咒摆好架势,死盯住轿内的女人,她却已经重新端坐,只留下一个背影。
侍女毫不畏惧,大胆地上前一步,拉住屠茨握拳的双手,说:“我无意惊吓你,只是坦诚相待。慈殊老师要的戏折子应该是给真龙神君的,雨笠原的东西保准慈殊老师和真龙神君满意,请随我去取。”
因为她说了“慈殊老师”,屠茨跟着她进了雨笠原。
首先得说,城市里的人太多了。
桃源乡以农业为主,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热闹起来,镇子也只是普普通通做生意,可屠茨他们落脚的地方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慈殊特意选择了最繁华的市中心好到时候带屠茨游学(加游玩)。他们前几日为了那个铁板鱿鱼一直埋伏在码头,居民也为了害怕“河神”避开了那里。今日一逛,城中人来人往,四周建筑物鳞次栉比,小贩的招呼声与店子的揽客声不绝于耳。
屠茨只觉得空气都被周围人吸得变少了许多。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平常镇缘宗聚会或者桃源乡节庆这种热闹日子,慈殊都作为宗主的道侣和学堂负责人忙得不可开交。屠茨更喜欢选择在后厨帮忙,蹭饱饭后跑到安静地方等着散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