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继续进行着的惩罚。
年长了的,比印象中更严肃的声音,质问是谁打扰了神明。
烛台靠近他满是泪水的脸。
他最终倒下,依靠在神像之下的石台边。
“神父啊……”
他捂住眼睛。
他像无能而易怒的贵族,把无辜的花束高高举起,扔在神像的腿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我信仰你!我爱你!我禁锢自己在你的膝下几百年!而如今!而如今你要这么毁我!!”
柔软而美好的献给神明的供奉不能在黄金上留下一丝痕迹,只有一些细微的水痕,顷刻间又消失。
“还不快给圣父大人准备热水洗澡,没看到他很累吗。”
比如像这样,在提尔路发狂的无礼的打砸之后,滚落在地上的蜡烛,倾倒在桌面的烛台,整个房间中代表完满的一百根蜡烛,无一熄灭。
夜晚的花朵,被提尔路扯落了花瓣,娇艳欲滴。
“别这样……”提尔路几乎在神明的宽恕中感到窒息,“别这么对我……”
都是他的错,他贪图爱情以至于什么都不顾,毫无责任心的离开酿成大错。
“艾伯纳……我……”
“提尔路,神父何其宠爱你,你还要违背他的旨意吗?”艾伯纳说,“如果神父不许你们一同站在这里,那些只要有其他人跪在祂脚下就会熄灭的蜡烛,怎么会还燃烧着。”
提尔路看着艾伯纳才忽然从塞缪尔给他的美梦中醒过来。
他不负责任地离开,受惩罚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的人民处在被其他种族杀死的危险之中,贵族野心勃勃,教会内人心不稳,他们想要一个执掌全局,庇护他们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得到神父的认可。
他离开时艾伯纳已经一百多岁,依旧活力四射,他觉得他走后艾伯纳会接替他的位置成为王国主教,成为圣父。
但莫里斯告诉他没有人得到神父的认可。
艾伯纳也如此跪在他面前。
他的头发在生长,从他的肩膀滑下来,丝绸一般的黑发垂落到他的视线内。
那是生命,体内生长的,顺着他骨骼攀爬的正是他失去已久的生命力。
颤抖着抓住发尾的手指肉眼可见逐渐变得匀称白皙,他站起身来,蹭乱了披风,他抓住金像的衣角:“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对我!”
“我对你的教育,你每日诵读的经文,怎么能允许你说出这样的话!”
艾伯纳抬眼直视提尔路,提尔路的愤怒忽地被打碎。
艾伯纳十五岁时就在提尔路案边帮他铺纸,拿书,整理文件,门里门外地跑,给他摘鲜花,洗苹果。
塞缪尔下颚线收紧,他早该想到这些蹬鼻子上脸的丑恶人类是恬不知耻的,他不该带提尔路来这里。
“我不会留在这里的,”提尔路说,尽管他也不知何去何从,“绝不留在这里……”
“让塞缪尔,大人,也一起留在这里吧!提尔路,这样您就没有什么离开的理由了!”
但他的工作能力十分出色,提尔路因此分给他一些神力,让他也得到了相当长的寿命,塞缪尔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五十多岁,却还是一副二十出头的活泼模样。
如今却是三十几岁男人的成熟。
“塞缪尔……”提尔路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们大部分人只远远看过一眼,而没有真正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一个真正的魔鬼,不详的黑色长角,黑发,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以及分明是巨蟒的眼睛却生长在一个人形生物上的诡异,让这些只每日诵经而从未走出神明庇佑的教堂中的人颤栗。
塞缪尔是被记载在书籍上的魔鬼,而他也一如世间的每一种苦难,被那些读书人哀叹“世间竟有此事呀!”路上遇见一个乞丐,却骂懒惰的癞皮狗。
塞缪尔揽住提尔路的肩膀:“别怕,我们走吧。”
“啧,”塞缪尔皱了皱眉,伸手推倒放烛台的长桌,雕花蜡烛咕噜噜地洒落一地,“就这么点能耐。”
他推开窄门,看见提尔路以几乎是对立的姿态,和那些千人一面的脸对峙,他们的脸像商店里并不细心制造出来的玩偶,用笔和颜料画上大体一致的欣喜,有些时候添上眼泪。
似乎因为提尔路归来的消息而不断进入的人们提着油灯,举着烛台,像一片长了无数眼睛的黑影。
“但我仍不后悔。”
“我不后悔爱上他,并依然爱他,神父,即使您给我再多惩罚,我对塞缪尔的爱意已经成为我灵魂的一部分,灵魂不消散,我对他的爱意也不消失。”
他的手指于胸前交叉,他挺起已经单薄的胸膛,闭上眼睛,抬起头。
“……提尔路……是你吗……”
塞缪尔感到一阵骚动,他忍耐着对神的气息的排斥,走入狭长的红廊。
烛光不安地摇动,甚至熄灭。
远处的烛火又挺拔地燃烧自己,为了信仰。
“您怎么……这么狠心……”
大门被推开。
红绸被扯落,柔软地裹进愤怒,丝线勒紧脖颈。
一片狼藉,他已经没有可以砸碎的东西,脚边的残枝落叶,都像他自己的尸块。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他的稍作怒吼,就会扯痛他矜贵的喉咙。
金像没有回应他,他的生命力以让他绝望的速度充盈他的体内,烛火摇曳,提尔路在神像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张风光无限的清俊的主教的面孔,比满是疮疤还要让他惧怕。
他抬手扫落鲜花,烛台,簇拥神像的俗物,它们崩落,四溅,提尔路仍不停手。
塞缪尔忽然抓住他的手。
“我们留在这。”
他说。
提尔路忙四下里看去。
在这个人类和神父关系最密切的地方,神迹偶尔会以各种微小的方式显现,比如蜡烛的火焰,花朵的枯荣,器物跌落。
而神迹很难以超过了自然可以解释的理由出现。
没有看到大祭司,想必大祭司已经离世。
艾伯纳竟然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独自坚持至今,又在这种悲惨的境遇中发现,他的身体竟前所未有地开始衰老。
提尔路止不住地手指颤抖着握住衣角。
残酷的时间竟然蹉跎了艾伯纳,他的脸和三十岁的人无异,虽不苍老,但已经没有年轻人的饱满,他总是恃宠而骄地喊“提尔路”的嘴此时颜色发暗,嘴角平直紧绷。
灵动清澈的双眼只属于有提尔路遮风挡雨的那个艾伯纳,当提尔路离开,那些利刃终于刺到了艾伯纳的身上。
短短几年光景,他眼底的净土,完全消失了。
艾伯纳聪慧过人,永远一副斗志昂扬,积极乐观的样子,他二十岁时就能独当一面,把那些怠惰的贵族钳制。
于是提尔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分给了艾伯纳一些神力。
他成功了,艾伯纳的生命于是留在了最好的年华里,他觉得神也认可了艾伯纳,于是把艾伯纳当做接班人培养,艾伯纳也十分奋进,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副主教。
“你在说什么?”
提尔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听见这样的话从艾伯纳口中——或者说即使他的际遇困顿至此也不敢想象这种事有发生的可能性。
“你怎能说出这种话!让一个背叛者,我这般脏污的人留在教会,还留下神父的敌人!”
副主教艾伯纳握紧烛台,突然单膝跪下。
其余人虽不明艾伯纳的举动,但马上在心中给自己一个匆忙的解释,随后也跟着跪下。
“圣父大人,”他很少这么叫提尔路,“圣徒艾伯纳,以生命向您祈求,请您放弃自由,为了人类留在神明的身边。”
那群人中为首的男人立刻上前一步:“提尔路!别跟他走!你应当知道——”
“你们人类再没有提尔路就要被其他种族瓜分了,”塞缪尔身高足有两米多,他平时对着提尔路,会微微地弯腰,而他面对其他人类,则挺直身子,摆出一副睥睨之态,他瞳孔微微敛着,呈现危险的纤细,“那又怎么样,提尔路保护你们这群废物已经几百年了,现在他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你们还想用自己的烂命逼他继续在这个破地方被囚禁?”
塞缪尔认识这个为首的华服男人,提尔路的副主教,与提尔路的节俭不同,他有一半的收入都去购买当下的漂亮衣物,也因此被人诟病。
提尔路站在神像下,孤立无援。
他直到尾椎的黑发,温润的面孔,即使是普通的白衣也光彩照人,浑身上下仅有嘴唇红润,除却嘴角平直,简直和十年之前,他神力最鼎盛时一样。
塞缪尔走过去,他一出现,就让那些提着灯的人哗然地向后退。
“请让我离去吧,神父。”
他渐渐感到,有什么在他的体内生长。
他以为那是最后的惩罚,但马上就慌了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