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还满意。
这段恋情中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卑鄙,恶劣的魔鬼,一个自大的懦夫,龌龊的愚者。
“我不该……是我的贪婪,我应该,停留在那十年……”
提尔路比他要勇敢。
那奔逃的恐惧,深入骨髓的惧意,都不属于提尔路,而来自他。
他想让提尔路体验那种痛苦,他做到了,他将自己的恐惧共享给提尔路,但提尔路比他勇敢,提尔路像战胜了所有的阴暗脏污一般战胜了属于他的魔鬼的苦难。
塞缪尔指的是在河中那些话。
伊维坦知道塞缪尔没有去看那些痕迹,否则怎么会挑最微不足道的去斥责。
然而他也不打算自寻死路,告诉塞缪尔:我还扯他头发砸他肋骨吃他肉喝他血,刺他两句算得上什么。
“我已经如此肮脏,如此的虚伪,您的失望,已经让我苦不堪言。”
他把披风放在地上,轻轻跪了上去,一如百年之间的每一天,他温顺地跪坐在神像之下。
提尔路解下披风,搭在手臂上。
多年如云烟,提尔路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他刚刚用过晚餐,趁着消食的功夫,如过去百年一样,来抄写一些经文。
他缓缓走过烛台,鲜花,在屋中踱步半圈,才转头向上,望着参天神像。
一切与提尔路离开的那天没有任何改变,它们病态地保持着原状,同样花纹的丝绸,琉璃彩窗,烛台的款式。
提尔路走过漫长的红廊,好像走进了一潭过去的阴影中。
烛火整齐地排列,在红绸中因为他的走动左右摇晃。
倘若遇到孩子,大概是不记得他了,但如果遇到厨娘,巡夜人,副主教,祭祀之类,恐怕不能安分收场。
他也不是非要闹成这样,几年前他和国王请求辞去主教一职,向来温和又多少有些依赖他的国王差点气得要抄起权杖打他,最后还是念及自己爷爷的爷爷都是提尔路一手带大的才强忍住怒火。
他与副主教和祭祀商议,副主教年逾古稀,差点心脏病发,副主教则笑道:你要是说真的我就把你大胯砸碎。
塞缪尔插起一块煎的微焦的羊肉喂进提尔路口中,提尔路忽地想起那个农民,像噎住了似的白着脸半晌不嚼一下。
“提尔路,怎么了。”
提尔路的心难得没有撕裂一般地两方拉扯,竟然下意识倾斜向了:“没事……”
“出来。”
伊维坦从黑暗中走出,院子里的灯太小,只能照出他一个轮廓。
他跪在地上:“主人。”
“提尔路!”塞缪尔为表达自己的愤怒,拿过他的面包,恶狠狠地给他抹了黄油,又塞进他嘴里,“吃吧,吃完了就去看。”
“塞缪尔……”提尔路把面包拿下来,“我一定会回来的,还有那些经书,我都不要了,都带回去给那些孩子……”
塞缪尔把提尔路抱到腿上坐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我相信你,提尔路,我和你一起去,有我还快一些,别只吃面包,把肉吃了。”
塞缪尔的身体突然一僵,脊柱硬的跟石柱似的。
“我不是要离开你,塞缪尔,别这样……你……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遇到了王国教会的人,他,他告诉我神父迟迟没有选择新的继承人,已经这么多年了,人类没有主教的庇护是很难在这片大陆上生存下去的,所以,我想回去看看……”
“你回去又有什么用,他不是还罚你吗,你的头发都白了,他难道还会听你的立新主教?”
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隐瞒一切,贪婪地继续和塞缪尔生活下去。
他将枯瘦冰凉的手指盖在脸上。
贪婪,这丑恶的嘴脸,不洁的身体,被掩盖的罪行,玛门与我反目,请赫淮斯托斯将我身体毁去重铸,我的罪行累累,只有在沙漠中永远行走才能乞求宽恕……
他没说出口。
提尔路望着天花板。
他知道,他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就是如此一个肮脏低贱的畜种,假装一副正直老实的样子去哄骗圣父,贪恋根本不可能属于他的温和和爱意。
他猛地将手中瓶颈的玻璃也岌岌可危的酒瓶刺向眼睛,深深地捅进去,恶狠狠拔出,金绿色眼珠被扯出,他发了疯,把酒瓶和眼珠都扔在地上,幼稚愤怒地踩踏。
“不……”他忽然停下,右眼睁开,又是一颗完好无损的金绿色眼睛,“除了我……除了我还应该是谁,他是我的,他属于我……”
塞缪尔在黑夜中坐起来。
提尔路在他身边睡着,眼周依旧红着,连续两次诱惑,一次暗示,都会让他做一个非常不安稳的漫长的梦。
塞缪尔起身,穿上衣服,从柜子里拿了瓶酒。
“主人?您……在难过吗?”
塞缪尔瓶嘴放在口中,一段听起来漫长的碎响,厚重的瓶口被咬破,尖利的晶块被魔鬼咀嚼,吞进腹中。
玻璃刺进塞缪尔口腔中的角落,刮伤舌头和齿缝,他的牙齿碎裂,很快完好无损,疼痛还不到肠胃,转瞬消失了。
他的提尔路比他优秀太多,仅凭着凡人的毅力,挣扎出了伊维坦的两次蛊惑。
他合该是人类的守护者,是这样,他就是那么光明,那么正直,充满力量,他不存在私心,像一个太阳一样爱着他的魔鬼。
“是我害了他……”
“主人,我以为您已经厌弃他了。”
塞缪尔周身的痕迹陡然变化,像发了疯似的怒涨一瞬,伊维坦的心被这股力量狠狠磋磨,但也仅一瞬,那种愤怒戛然而止,变成一种颤抖的畏缩。
塞缪尔背过身去,看着黑夜中的花园,用左手捂住眼睛。
塞缪尔本来已经走过他,忽然又回身,抬腿一脚,踹在伊维坦脑袋上,他那颗脑袋像颗被扔出去的柿子,砸在墙上,烂了一半。
而他的身体还跪在原地,胸口裂出一张嘴:“主人。”
“多嘴。”
黄金在昏暗的烛光下,在神像的手上,映射提尔路模糊的影子。
像是温和的自言自语:“神父,”
“您的惩罚,已完完全全地到达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
塞缪尔站在他身后,长廊的入口,他让提尔路自己去面对跪拜百年的神像。
提尔路推开小门,终于又看到了那宽阔的房间。
烛火通明,没有人在这里。
提尔路辞无可辞,在神像前祈祷试图得到神的许可,起身时脑袋上的饰品掉在地上摔碎了。
在这种情况下,提尔路终是选择了最让人目瞪口呆的方式,直接离开教会。
教会有数百根巨大的白色石柱,撑起夸张的穹顶,白色的石板比穷人的餐盘更光洁,繁复的花纹凝练了人类所有的美好,那些工匠带着从赞美中汲取的自豪,把骨髓刻入了浮雕中,他们血淋淋的信仰在敲击时迸溅火花,最终,人类的骨骼凹陷凸起,磋磨成神明的肖像。
太糟糕了。
提尔路的发根都白了,出于包括自己发色问题的多方面考虑,提尔路虽然只想趁着晚上去看一眼,却也不得不穿上披风,把头发和半张脸都遮住。
童年时因为发色问题他就一直穿着披风,到临死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循环。
提尔路吃东西时有一种矜贵的仪态,那是在他进入教会后才养成的,与哥哥弟弟吃饭时如果小口小口地咀嚼,连半颗土豆都不会剩下。
这种仪态放在其他人身上,塞缪尔是十分讨厌的,那些人类贵族用刀叉把能一口吃完的东西切成五六块,以让自己的永远不会闲下来,一顿饭长长地拖沓半天。
但塞缪尔十分热衷于给并不用进食的提尔路投喂,看他捧着一颗苹果或一块蛋糕认真地小口咀嚼半晌,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休闲方式。
塞缪尔这句话越说越像自言自语,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干脆把头偏到一边不再理人。
“……也……是了……”
提尔路掐着那片可怜的面包,轻轻叹了口气:“我如今……回去又有什么用,已经是废人一个,不该去污染神父的神像……”
塞缪尔端着餐盘走进来,他亲手做的食物都有与他外表毫无干系的精致。
提尔路一点一点地咬面包,以往他靠在塞缪尔的怀中,今天却绝不想更多地将塞缪尔沾染尘埃。
“我想回教会去看看。”
不过也没关系。
提尔路抬起手,看他枯瘦的手指。
他就快死了,神父终不再怜悯他。
“神吗?!他才不配!他不配得到他!只有我!”他忽的转身,像房子里走,“是,是!只有我,提尔路,他只能是我的,只依附我……”
他跪在床上,把提尔路抱起来:“不会再有了,提尔路……结束了,结束了,和我永远在一起吧,提尔路……”
提尔路只在痛苦的梦中,缓缓皱了眉。
家里干净,整齐,他的提尔路自从回家就一直在准备离开自己,离开他这个长相丑陋的爱人,带走成堆的经文。
辛辣的酒烧灼他的喉咙与肠胃,一口下去能清晰地知道这点玩意儿走到了哪里。
他走到屋外,大片薰衣草因为最近没有浇水而干瘪倒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