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发现我不追问,他又主动说道,“是死了。你要是膈应,可以住其它屋里,随便你住。但是都没有通水电,你要自己通水电。用我的被子,要另外收两块钱。”
“你是这儿的老板?”
“不是嘞。好几个老板都跑了,房东不收租金,但也不让老板涨价,五块钱一个晚上,人都搬完了噻,没得赚头了。”
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摆着一张木质的沙发,扶手都包浆了,还有一台积灰的老电视。一间卧室的门开着,标间一样的两个床位,其余家具全无,地上堆了几只蛇皮口袋,算是“衣柜”。
“这栋楼只住了你?”
我一下从方言转成普通话,他明显空白了一下,才指着另一扇紧闭的门说:“那边还有两个人。”
“你是哪个?”
终于,他说话了,要不我还真以为是什么脏东西。
“住宿嘞。”
老杨这边进展神速,钱哥那头却像磨洋工似的,虾米一样蜷在床上嗷嗷叫了半天,除了腿根间稀稀拉拉又涌出些粪水,阵痛都还没规律。
熬了约莫半个小时,我刚把睡着了的程寻抱回房间,就听见杨哥在客厅紧张地叫我。
小洛…小洛…
两个产夫一个在客厅,一个在卧室,也不好操作。我想把老杨也扶进去,哪晓得他不配合,抠着木质沙发哈哈嗬嗬地吐气。
“洛哥,杨哥他,羊水好像破了……”
经程寻一提醒,我才发现沙发上不寻常的一滩水渍,顺着沙发缝儿流了一地。
“小洛,你别管我们了…生孩子、嗯、死不了人…哎、哎呀…”老杨抓着毯子哎哎叫唤,双目放空地望着天花板的一块老旧墙皮。
我望着只穿了一件宽大白t的程寻。这件t恤还是我挂在阳台上忘记带走的。
有三句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大过节的”,“还是孩子”。
两只大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推着肚子,在床上惨烈地干嚎,死命蹬动着的双腿中间,腥黄色的一滩,也分不清是羊水还是粪便。
“洛哥,救命…”程寻脸上挂着两行泪,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还提着一锡壶的热水。
这种场面别说他了,我看着都怵人。
他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就传出男人的粗犷吼声。
“你别着急,洛哥马上来了啊…”
我去能做什么?我又不是学产科的。
接到程寻电话的那个晚上,正巧在外面吃散伙饭,室友喝大了,半开玩笑地说,女朋友查岗了噻!
老子没得女朋友!
我在一片笑骂声里跑出了烧烤店,202出事了。
“我还以为你是担心钱…”
我很伤心,那种抑制不住的,想大哭一场的伤心,
“你想好了,就留下吧。我以后不管你了。”
末了,还尤有疑虑地跟我说,别跟你二爸讲哈。
我一听,这是有猫腻啊。
于是第二天就翘了课,去了他所谓的私产,一栋破旧的小居民楼,上下三层,还是我小时候那种老式的楼梯房,楼道里的采光全靠拐角处不大的一壁梅花孔。
我把人从洗手池边上拖起来,他还抓着水龙头自欺欺人地说是慢性咽炎。
“慢性咽炎也不会吐成这样!!!”我怒瞪着他在地上坐湿的屁股,恐怕整栋楼都能听见我在吼他。
“又湿又脏!”我也不知道我气什么,抬手就往他屁股上打。
我索性打开百度,把中国地图搜给他看。
“等旅店的人都走完你也会走的,你想去哪?”我抱着他才十几岁总不可能守在这里一辈子,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在地图上不停地比划。
我没有注意到,他一瞬间苍白的脸色。地图上一条条清晰无比的省界线,像是头一回剖开了他内心巨大的孤独。
如果说202的人各有各的困境,那程寻就是被困在202的那个人。
起因是我想给他找份学徒工作,都联系好了,才晓得他快满十八了,竟然还是个“黑户”。
无父无母没上户口,是旅店第一批住客里生在这里的孩子。他在那张床上出生,吃百家饭长大,比这里的每一任老板资历都老。
这些都是房间里另外一个住客,老杨告诉我的。老杨不老,三十出头,却是满眼疲惫,饱经风霜的模样。“钱哥只是想把钱留给孩子。”老杨提起孩子的时候,眼里总有泪花闪过。
“活着就好。”这是老杨的口头禅。他肚子也不比钱哥的小,我搬进去的前一天,他刚丢了工作,也不好再找了,就躺在202里等着孩子出来。
他跟钱哥不一样,是有家庭的人,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他自己说搬出来是一种反抗,反抗什么,他揉着骨节有些错位的手腕,没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一个晚上七块钱,比网吧包夜还便宜。
到了中午,没人起床做饭。我拉着程寻,就是这里的小老板,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点菜,付钱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把我看不好意思了,“没事儿,我以后还要长住哩。”
我没想到的是,厨房没有米。准备炒两个菜凑合着吃,点煤气灶的咔哒声,把隔壁屋的人惊动了。
01
我叫罗洛,
社工专业大三生,
我点头,三个人乘以五,连顿外卖钱都不够。
我是带着房产证来的,本来是想直接拍出房产证,把这些日租客赶走。
但转念一想,这是个好题材啊。就干脆住了下来。
他说完,就给我收拾床,把他屋里另外一张床上的被子卷起来,连带着一些日用品一起,塞进一个大编织袋里。
“他不回来住了吗?”
“他住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我扯了个谎,然后跟着他走了上去。发黄的墙壁上无痛人流和重金求子的小广告贴在一起,电话号码都是座机,看起来年代久远。一层一层的小广告上画着一个大大的“2”字。
这是2楼。
“其它屋都没得人住的,你要住就只能住这嘞。”他推开右侧一扇生锈的铁门,这栋楼的脏腑才算真正剖开在我眼前。
他攥着毯子的手指在发抖,额头上密密麻麻地浮着冷汗。我也不问他怎么了,直接掀开毯子看,撑开成粉红色一圈的肛门中间卡着半个血滋滋的胎头。
用力啊,杨哥,头快出来了。我扳着他的腿说。
他嘴唇发乌,耷拉着嘴角喘了两口气,抖着声音说,好像卡住了。
“我走不动了…孩子、孩子露头了…”老杨说了半句话,踩着沙发,一个劲儿地往上拱腰,鼻子里还发出短促的嗯、嗯这样的声音。
他这是想使大劲儿了。
我赶紧把小毯子掀开半边,果然,收缩的穴口一努一努地,冒了枣核大小的一块黑色头皮出来。
外头太阳毒辣,走进楼道里就不见光,还有一股常年未打扫的霉灰味,我下意识跺了一下脚,一楼的声控灯是好的,一只钨丝灯坚强地支撑着,再往上就是黑洞洞的一片。
正当我想打道回府,等中午阳气盛的时候再来,我头顶的扶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扒了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旧到发黄的工字背心,瘦成竹竿的小腿下面趿拉着一双大码蓝色拖鞋。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我叹了一声长气,拉着小脸儿卡白的程寻让他先坐下,又把他手里的锡壶接过来放到地上,“你先歇一会儿,等我百度百度。”
老杨是有经验的,应该不至于出事。
我抱着这番侥幸心理,洗了手,拿了足够多的卫生纸出来,准备开始接生。
“我也不会接生啊,送医院吧…”
别闹出人命了。
“不去医院!…”钱哥从床上回光返照一样弹坐起来,哽了一下,又哎一声倒回去了,咬着后槽牙后背在床上蹭来蹭去地喘气,“不去医院…没钱…你走…你出去…”
送医院。这是我推开202铁门之后,第一个念头。
老杨躺在客厅的木头沙发上,下半身盖着一床旧毯子,两条腿跨得很开,满头油汗地细声嚷嚷,不行了,要出来了。
他好歹是生过的,钱哥才是真的不行了。
出租车从灯火璀璨的市区,驶进在夜晚格外幽深的巷道,我攥着发烫的手机,问程寻那边怎么样了。
“钱哥他…”
“啊啊——”
02
哪能不管呢。我就是一个心软的人。
我给程寻配了部手机,然后就搬出了202。
“洛哥!不去医院…不去医院…”他哭了,躲着我的巴掌,伤心欲绝地哭了。我都下不去手了,他还在哭。
“哥有钱,哥带你去医院。”
检查完出来,果然是怀上了,都快四个月了。他这么聪明一个小孩儿,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重复,又盯着我飞舞的手指道,“总有地方可以去吧。”
今天有一门课结课点名,意味着我必须去学校一趟。我收拾好要出门,听到他边刷牙边吐得很厉害。
持续了三四天,我们三个都觉得不对劲。钱哥和老杨好像知道什么,怂恿着我带程寻去医院看看。
我搬进去快一个礼拜,他看我也不慌着找工作,有一天起了床忽然问我是不是离家出走的,如果是的话,今天就该回去了,不然家里人多着急。
“我是来穷游的。”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呢,不想去其它地方走走看看吗?”
“我不知道。”他可能是还没睡醒,很是迟钝地回了一句。
“就是放心不下大的那个,回去看了一眼…又怀上了。”
“没想过离婚吗?”我天真地问。
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也许对这个问题已经麻木了。
“哪个在偷老子的油?!”嗓门儿比开门的声音都大,胖拽拽的一个肚子甩着就出来了。
“钱哥”最初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没了丈夫,没有工作,怀着遗腹子,为人尖酸抠门的寡夫。
每天不是念叨他的男人是个骗子,生了病,花了钱,人没了,就是锁上门把他的家当数了又数。只出不进,当然是越数越少。
周围的同学都在忙着考公、考研、找工作,
有一天,我大爸神秘兮兮地跟我说,
崽啊,爸有一处私产,你不是一直想鼓捣个民宿吗,要不你帮爸处理了?

